曲槛雕栏,朱户粉壁。范翕的居馆清幽,室内丹青色帷帐垂地,四角各有虫鸟铜灯相罩。屏风梅影丛丛,一阵风来,数十铜灯暖光照在画屏上的腊梅上,腊梅轻晃,点点斑斑恰如落英缤纷,以假乱真。而腊梅花枝干斜横下,放置一长案,长冠艾绶、黑袍白衬的范翕便端坐案前。
帘幕遮掩,他坐于帐后,面容玉雪一般,若隐若现。但在姜女跪下行礼后,俊美的七公子忽然立起,宽袖扬起如肃杀之风袭开。幽室灯烛光晃,郎君腰下玉玦刀剑铿锵相撞——
“怎会是你?!”
跪在朱红地砖上的姜女本满心害羞欢喜,见他如此惊讶,她脸色也一点点变得雪白。她怯怯道:“正是白日时公子屡屡望我,我回了公子一笑,诸人皆看在眼中。长史以为我与公子有情,便送了我来见公子。不是公子暗示长史这样做的么?”
长史,是送往美人去吴宫的一行小吏中的首领。
范翕盯着姜女,忽而失笑,半晌不言。
众人竟是这样以为么?
范翕垂下了眼,缓缓重新入座。就着烛火向案下方看,见姜女皮肤白皙,眉目间生动明丽。若某人过分低调,另有一人高调,认错多正常。
毕竟同是美人。
范翕望着以殷切期盼目光仰望自己的姜女,她倒不丑,只是比起那位美人……范翕失了兴致,他长袖掩额,叹笑道:“长史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奉君名巡游在外,并未有如此兴致。女郎请回吧。”
姜女愕然:“……”
她仰望范翕,见这位公子说完话,便拿起简册继续看书,腰间帛带曳地。范翕容颜似玉,在灯烛火光下晔晔流光。然而他不是暖玉,是冷玉。
姜女浑身发冷。
心中几多难堪,想到晚上来之前的经历——
那帮女子何等羡慕她。能与七公子这样相貌气质的男子春风一度,说不得谁吃亏呢。虽入吴宫也是为了荣华富贵,但吴王不过是周王朝分封下的一个属国,吴王岂能和年轻俊美、前途大好的周王朝公子相比。
有范七公子对比,谁还愿意与玉纤阿争入吴宫的名额!
姜女梳洗打扮,带着一腔欢喜和害羞来到这所清静的居馆,如果再灰溜溜地回去了,那些人该如何耻笑她?她的地位也许还不如现在!
想到此,姜女发抖着,跪在地上哀求范翕:“公子,求您不要将我送回去。哪怕公子让我在此跪一夜,我也无怨无悔。我我……天亮后我会主动请去,绝不污公子的眼。”
范翕抬了目,望她一眼。他柔声:“何必呢?”
姜女眼中含泪,头磕在地砖上,砰砰作响,很快额头便红通通一片。她哭着哀求:“求公子成全。”
范翕叹一声:“随你吧。”
他如此仁善,弄错了也不赶她走,姜女大大松了口气。她跪坐在地上,爬起来时,后背出了一层腻哒哒的汗。她悄悄看向上座的范翕,他一边翻看竹简,一边挥就狼毫写字,坐姿端正优雅,天人之姿。
姜女心中,又涌起几分不甘和希望来。
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趋步靠近他。他不言不语,侧脸温润,不鼓励不抗拒,对姜女的存在全然不在乎一般。姜女移到了长案前,她颤颤伸手,握住一方墨,想帮他研磨。
范翕头也不抬,温声:“将架子上那本《代公策》拿给我。”
姜女身子僵住。
范翕抬了目,讶然:“怎么,你不是欲帮我红袖添香?”
姜女都不懂“红袖添香”为何意,她面孔涨红。姜女噗通跪地,在如此温柔和善的公子面前,她心中涌上无限羞愧自恼:“公子,我、我……我不识字。”
这年代,寻常百姓,哪有机会识字学书。姜女不过如普通女子一般,以前自忖美貌也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她现在站在范翕面前,看到美玉一般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公子,深深觉得自己距他的距离,那样遥远。
远得她心中几多茫然。
范翕俯眼看她,忽而弯下腰。
姜女身子僵硬,向后退,他扶住她的肩。他修长的手按在她肩上,垂下眼来看她,郎君浅微呼吸、周身清香尽在鼻端。姜女羞红了脸,她闭上眼,悄悄侧脸,以为他俯身要亲来之际,范翕的手,在她耳下拂了拂。
范翕轻声:“很漂亮的耳坠。”
姜女一愣,睁开眼。她与范翕的距离这么近,范翕垂着目,眼睛看的却不是她人,而是她耳下的……明月珰。
姜女忽然想起她耳下的明月珰。是红珊瑚珠串的,漂亮精巧,任谁都会多看一眼。这么好看的耳坠,姜女也嫉妒珊瑚耳坠的主人,玉纤阿。当晚上,长史来她们舍中宣布要带姜女走,姜女知道自己的机缘到来,便趾高气扬,要求玉纤阿献出她的明月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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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夜,姜女满心委屈,另一舍中,即将被送往吴宫的女郎们聚在一起,皆是心中酸酸地讨论姜女。她们想姜女到现在都未回来,定是得了那位公子的爱,从此后就飞黄腾达了。
诸女中,小双与她们带着一腔酸楚讨论了一番,扫视一圈屋舍,看到玉纤阿并没有加入她们的讨论,而是独坐坐在床铺前,低头在看什么。小双挪过去,凑前辨认一二,迟疑道:“玉女,你识字?”
玉纤阿抬头,柔声:“不识。我尚在学。”
小双不以为然,心想学认字干什么,那是贵人们的玩意儿,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小双看着玉纤阿的花容月貌,想将她拉入自己这些人的讨论,便悄悄说:“玉女,你不嫉妒姜女么?她远不如你美,怎么长史送她去公子那边,不送你呢?”
玉纤阿含笑,只因当时用膳时,那位公子看过来时,我推了姜女一把,让姜女抬头,与公子四目相对,引起了诸人注意呀。
小双:“若她今夜有幸……从此后她便是主子,我等都要仰望她。”
玉纤阿心想,得宠哪有那般轻易呢。
小双最后叹息:“玉女,你怎么一点不气?姜女走前趾高气扬,还夺走了你的耳坠。日后她回来了,说不得更欺负你了。”
玉纤阿柔声:“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但她心中想,怎么可能呢。正是要走了她的耳坠,玉纤阿猜确定姜女今晚不会太好过啊。那位公子,拾取过她的耳坠,他认得那耳坠是她的。她不觉得自己能得人一见钟情,但以她美貌,让人不易忘记却也不难。脑子里想着她,眼睛里看着姜女,那位公子的兴致,恐怕会少了不是一点。
他会记得她的。
玉女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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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和小双自不知,她们所说的姜女,在范翕居馆跪了一夜。留美人独自跪在堂外,帷幄如沙,小厮泉安看美人泪光点点,都有些不舍。但泉安跟在衣袍宽大的公子身后,只看公子手中把玩着那串从姜女身上得来的珊瑚耳坠,面容微低,神色漫然。
范翕温和地对泉安吩咐:“查下今晚之事,玉女是否故意。”
泉安愣:“故意什么?”
他家公子脸微侧,眼半阖,唇角噙笑,俊美的面容掩在竹影碧堂后,显得几分阴鸷扭曲——范翕轻声柔道:“故意玩我呀。”
泉安周身打个冷战——人人皆道他家公子温润尔雅,然他知、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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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亮,姜女被送回来了。送回来后的姜女脸色苍白,娇弱不堪,回到舍内便对与她一同住的美人们颐指气使,一会儿要人捶背一会儿要糕,要求众人服侍她。
众女虽然奇怪为何姜女被送回时好似也无甚规格,公子那里并未有什么动静,但姜女一副傲慢样,他们半信半疑,只以为姜女果真要飞黄腾达,自然要小心侍候。
姜女卧于床上,看坐在角落里安静望她、若有所思的玉纤阿,声音抬高:“我口渴,你给我倒茶!”
玉纤阿扬眉,她起身,默然无语地当真倒了茶过来,手法利落干脆。姜女目中得色一闪,看玉纤阿坐过来,扶着她起身。玉纤阿将茶水递给她时,手轻轻拂过她的耳下。
玉纤阿冰凉的手,让姜女身子一激,猛想到昨夜那位公子手指拂过自己耳下时冰凉的触觉。
玉纤阿柔声问:“姜女,我的珊瑚明月珰呢?何时还我?”
姜女顿时想起昨夜糟糕的遭遇。
她怕玉纤阿探究,将被褥往头上一盖,恼声:“我丢了!我要吃鱼肉羹,你出去让人端给我!”
玉纤阿轻声:“恐侍女们不听我的话。”
姜女更气:“我伺候了她们公子一夜,我要吃些好的!”
玉纤阿手指拂过她蒙于面上的被褥,温声:“好。我去见她们。”
她低声与姜女说:“委屈你了。”
姜女:“……”
屋舍中其他女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