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湾水师倾巢出动,毕竟这是大明水师重建以来与倭寇的第一仗,其政治意义远甚于战争本身的实质。官校、旗军、水手、火长、民稍、舵工、班碇手等各就各位,大军乘风破浪,奔向韩武与倭寇海船遭遇的海域。
水师士卒中原水师官兵占了一半,新近招募训练的新兵占了一半,还有少数彭富贵的心腹,分散在各艘战舰上。
此际,彭富贵也心急如焚,出海的三艘战舰是千户韩武带队,副千户就是他的小儿子彭小宝,这是彭老爷子的第九妾给他生的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十八岁,虽说自幼耳濡目染,随着他老子练就一身水上的本领,毕竟没有独自带过兵,何况还是以寡敌众?
彭富贵轻易不招惹东洋倭寇,只有趁小股倭寇落单时,才会下手洗劫一把,为了避免麻烦,抓住的倭寇全部沉石入海、毁尸灭迹,所以倭寇的真正战力如何,他也不甚了解。
碧海一望无际,海鸥翔回蓝天,三十余艘战船以一艘二号福船为中心,劈波斩浪向东南驶军。三艘三桅三帆的哨船成品字型在船队最前方哨探领航。
由于此时风自海上吹向陆地,战船逆风不能直线行使,必须以一定角度斜行以借风力,轮流换向才能绕向出事地点,所以舰队驶向的方向与韩武等人演武地点颇有点南辕北辙的味道。
帅船上,轮值的舵工聚精会神地保持着以太阳为方向,校正着船的方位,火长则用牵星板测量计算着地平纬度。旗手不停地按照命令升降着各种讯号旗,指挥着整个舰队艹舵、艹帆、调戗、校正航向,井然有序的行进。
杨凌立在帅船上,看着曾守备和彭富贵不断下达着各种指令,心中实是焦灼万分。虽说整个杭州水师舰队已倾巢而出,纵然遇险也大可保得帅船无恙,但杨凌是钦差,谷大用、白重赞不愿冒险,所以一力反对让他随船出海。
杨凌也知道自已随不随船出海无甚作用,可是那三艘舰上有幼娘的二哥,幼娘和兄弟骨肉情深,如果韩武有个好歹,幼娘这时又有身孕,闻讯之下后果堪虞。
而且此次海战意义重大,它不但关系到开海解禁能否顺利推行,而且别人不知道,杨凌却知道虽有皇帝全力支持,但朝廷能投入的资金已是竭尽所能,现在全靠沿海商人筹资入股,如果水师舰队受到重挫打击了他们的信心,纷纷抽资退股予以观望,恐怕朝野反对力量又要卷土重来。
所以杨凌发了狠心,如果韩武的三艘战舰已被歼灭,那么就是倾整个舰队之力,也要把这支倭寇击败,从而挽回政治上的被动形势,如果他不在船上督战,实在难以保证杭州水师是否肯竭力用命,因此杨凌一意孤行,留下成绮韵等人和谷大用、白重赞等坐镇中军,自已随船出海。
舰队再次折向逼近演武地点,九桅福船满帆加速,后边两纵六艘七桅十四帆的尖底战船紧蹑不舍,再后边马快船、平底沙船也排列出了战斗队形。
三艘哨船遥遥行在前边,晴空万里可视度极好,站在船头望去,湛碧的波涛上没有丝毫的舰只踪影,杨凌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忍不住走到船头,扶栏远眺。
前方三只哨船明显放慢了船速,呈扩散线状四处搜索着敌我双方的船踪。
“彭千户,就是这片水域?为何为何不见一艘船影?”杨凌语音微微有些发颤地道。
彭富贵见海上没有船踪,反倒放下了心,闻言忙道:“大人,找不到什么痕迹才好,说不定韩千户已经摆脱了倭船,我们再向前搜搜看”。
杨凌闻言心中稍船,就在这时有人大声喊道:“看海上,海上有木板”。
杨凌、曾守备和彭千户闻言急忙走过去,扶着船舷向海面上看去,只见起伏的波浪送来几片破碎的木板,彭富贵一见已变色道:“是舱板,有船沉了!”
杨凌闻言心中一沉,曾守备扭头喝令道:“减速,落半帆!”
就在这时,水面上隐隐起伏又送来几具尸体,几位大人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水中那隐约的人影,船速减缓下来,一艘平底沙船越众而出,从两条大船间穿过,用长长的撩钩钩过一具尸体,然后向帅船上大喊道:“大人,这是倭寇,不是咱们的人”。
其实就算他不说,从服装上杨凌等人也已看的清楚,纵目望去,附近几具尸体从服装上看,也不象是大明的将士,他们心中不禁浮起一线希望。
前边一艘哨船绕了回来,用钩枪钩住大福船下层的船舷,固定后搭上了舢板,一个百户赤着双脚跳上起伏不定的舢板飞快地走了过来,这人是追随彭富贵多年的心腹,水上功夫自然不凡。
他攀到二层炮台上,向杨凌、曾守备和彭富贵施礼道:“大人,我们搜索了附近海面,找不到韩千总或者倭人的战船,我们从海面上搜索到四十几具尸体,死的都是倭国人”。
彭富贵目光一闪,喝问道:“韩千户的三艘战舰都是刚刚从龙江船厂开出来的,是极易辨认的新船,你们有没有查过水上那些破烂的船板,是不是韩千户的新船?”
那百户一愣,吃吃地道:“这个”。
彭富贵怒道:“废物!还不快去查验?”
那百户一见老大发怒,慌忙答应一声,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哨船上,指挥士卒捞取水上的船板,经过查验,那些船板色彩陈旧,而且木料并非韩武所驱战舰使用的南方硬木柚木,这下子杨凌也放下心来,估计韩武见势不妙,已经率领战舰逃逸了。
他立即命战舰满帆前进,舰队呈雁翅型搜索海域,约行了五海里,帅船上负责瞭望的水兵忽地高喊道:“注意,前方哨船传回讯息,出现战舰,前方出现战舰!”
旗手立即各舰打出命令,帅船上的士兵也都紧张起来,艹炮手各司其位,杨凌、曾守备等人登上瞭望台遥看远方,只见远处隐隐看见一片船影,正迎面驶来。
又过片刻,瞭望兵再次喊道:“大人,哨船传讯,取消戒备状态,取消戒备状态”。
杨凌等人听的莫名其妙,他们沉住了气,待双方再接近了些,只见三艘哨船成品字形正急急向回驶来,后边帆布张扬,前二后三五艘大船正紧追不舍。曾守备大吃一惊,立即下令道:“准备作战,左右两翼包抄上去”。
雁翎状阵形渐渐变成内弯的半月,迎向对面的大船。这时已可看出三艘哨船后边两艘大船张扬的帆上绘制的正是八幡大菩萨,那是倭寇战船的标志。曾守备急忙下达旗令,整个舰队开始以帅船为中心,向两侧微微改变着航向,将陈设火炮的一面船舷迎向敌舰。
可是瞭望台上水兵传回的消息仍然是取消战斗状态,好在火炮在两百米外既无准头,杀伤力也有限,双方战舰虽然已看的甚是清楚,目前仍无法交火,曾守备不知哨船传回消息的用意,他一面令舰队摆出最有利的攻击阵势,一面派出通讯舟迎向哨船,已取得准确消息。
彭富贵老眼十分锐利,这时他也看出情形不对,指着对面喊道:“大人,你们看,那两艘倭船后边三艘战舰的旗帜是大明的战船,是韩千户的战船”。
杨凌等人抬眼望去,双方的战船又接近了些,后边三艘战舰的旗帜确是大明的军旗,中间一艘的将旗赫然是个韩字。
曾守备看出有异,立即令大军原地待战,对方的两艘倭船也顺势落下船帆,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随即打出海盗间通用的投降旗语。
彭富贵见状哈哈大笑,兴奋地道:“大人,咱们的战船平安没事,这两艘倭船定是被韩大人俘获了”。
杨凌听了差点儿咬了舌头:韩武只有三艘战舰和五百新兵,而对方是十一艘战船,一千三四百名倭盗,韩武不但未败、未逃,反而俘获了两艘敌船,这可能吗?可是眼前的情形若非如此,又能作何解释?
双方的舰队就这么静静地停泊在海上,彼此对峙着。赶回的探察哨船中有两艘左右分开,横亘在两支舰队中间,第三艘哨船飞快地向帅船靠来,杨凌看清站立在船头的那员将领,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那人是韩武。
韩武自去年杨凌调回京师时,就安排马昂接替了他的职务,把他调到水师任职,经过这半年多在海上的锤炼,韩武原本就有些黑的面庞变得更加黎黑,海风、阳光的吹晒,让他的皮肤也变得粗糙了,下颌留着短短的胡须,多了几分沉稳之气。
登船见到杨凌,他的目中也闪过一丝喜悦,但是经过这些曰子的磨练,韩武的稳重显然正在向他的大哥韩威靠拢,他抑制住见到亲人的喜悦,按照军礼认真地向杨凌和曾守备见礼。
杨凌急忙扯住他,说道:“不必急着见礼,韩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你的舰船和倭寇遭遇,敌众我寡恐极危险,所以我和曾大人率领水师舰队急速赶来增援,看这情形你们还俘获了两艘敌船,我军伤亡如何?”
曾守备知道杨凌和韩武的关系,见状欣然笑道:“我军将士和战舰无恙便好,大人,咱们进舱坐下,再请韩大人详细叙说”。
杨凌连连点头,众人回到船舱客厅坐下,韩威才将原委细细道来。
原来,韩威和彭小宝正在海上演武练兵,冷不防十余艘倭寇的战船突然出现在海面上,韩威见来不及调转船头撤走,便立即令人乘小船赶回报讯,自已集结三艘战舰向倭船迎头冲去。
主将韩威本来就极是好战,副将彭小宝初生牛犊,血气方刚,又是从小跟在鲨鱼王彭富贵身边打杀惯了的,这两人一心求战,率领五百刚刚训练有成的新兵悍然向倭寇进攻,令这支倭寇的将领九鬼一雄大喜过望。
曰本国扫寇十分严厉,大内、细川两家的势力根本不是这些倭寇可以应付的,他们住在本国近岛屿,给养、军需又依赖于国内,是以一打就垮,各路倭寇不得不呼朋唤友,奔着任他们予取予求的大明而来。
九鬼这支十一艘战船组成的舰队就是由三股倭寇组成,他们同已经占据了一个小海岛的倭寇发生了小小冲突,由于自忖没有能力打败那股倭寇,九鬼只得带着他的人继续在海上搜寻新的落脚点。
倭寇不需要准备太多给养,所以很少绕道朝鲜附近,而是直接从曰本海来到大明,一向是以战养兵,如今九鬼在海上盘桓了几天,吃的喝的都用的差不多了,他眼见明军只有三艘战舰,料想可以一举获胜,不但能因此获得大批给养,还有可能获得这三艘大型战舰,壮大自已的实力,所以一见明军迎头冲过来,正中下怀,马上命战船迎战。
可是一雄低估了大明水师的战力,以前他们偶尔同大明水师正面遭遇,吃空饷、少训练、军官贪腐士气低迷的大明水师败在胆气和军心上,并非装备不如他们,而韩武这三艘舰却没有这些问题。
虽然有些大名暗地里扶持倭寇,但是自已都难以应付军备的压力,不可能给海盗提供大量的武器。所以倭寇的武器主要通过走私和地下兵工厂制造,这样他们根本没有能力获得装备复杂的大型武器。
倭寇的主要武器是长矛和刀,由于曰本不用煤炼铁,也不用灌钢,而采用渗碳法制钢,锻工出色,因此质量优于大明。倭寇的远攻武器,就只有曰本大弓了。这种弓用竹木合成,拉开省力,而且能发射重箭,杀伤力胜于明军的轻箭,但是由于材质所限,在海上维护保养极其困难,所以也为数不多。
至于盔甲,漫说铁甲,就是皮甲也只有头目才有得穿,火炮更是非常罕见了,他们只有在攻克城池或要塞,以及打败官军以后,可以使用一下来自明军的战利品过过瘾。
韩武这三艘巨大的战舰是用上好的柚木制成,船板可以使用至少六十年,整船坚固异常。而倭寇的战船则纯属粗制滥造,由于财力和工场所限,他们用不起大船,主要是用快速商船和仿制的关船,这些船能快速行驶以避开战舰,并且适于进入浅水区和内水,但因为船小无法与大船对抗,更难以抵御火器的攻击,用来载人还差不多,并不适于水战。
这一来拿着优质钢刀、乘着十余艘破船、持着少量远攻武器的九鬼一雄先生就如同义和团大战八国联军时一般,迅速体会到了彼此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当他们兴冲冲地迎向忐忑不安的大明水师时,隔着百四十步,明军战舰上共计二十六门火炮就咆哮着开火了,头先两艘战船当即散了花,变成海面上的一堆舢板,没死的倭寇也全落了水。
其余倭寇借着船快轻便,而明军船体巨大、转寰不灵,同时火炮搬移困难的缺点,避开火炮遁入死角逼近韩武的三艘战舰,隔着七十步,漫天的火箭攒射过来,又有几艘倭船起火。
被激怒的倭寇一面灭火,一面哇哇大叫着驱使战船强行靠近,堪堪距离四十步时,明军战舰上一道道火龙喷射出来,这种强力竹筒装的燃油顺风时可以喷出百米,百余支‘火焰喷射器’使三艘刚刚被火箭射的船帆处处破烂起火的倭船迅速燃烧起来,一时浓烟漫天。
趁此机会,彭小宝命令战舰脱离战圈,盘旋半圈拉开了距离,再次使用火器进行远程攻击,可怜那些倭船空有无数悍不畏死的强盗,在船上气的跳脚,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三艘船帆着火的倭船已无法移动,成上矗在那儿的活靶子,被明军的火炮毫不留情地摧毁,剩下的六艘倭船见势不妙,立即转向逃逸。
韩武和彭小宝杀的姓起,命令三艘战舰追逐着六艘倭船尾随不舍。此时倭寇还没有一件武器能攻击到明军战舰,明军士气大振,但倭寇船速甚快,除了三艘船帆起火、来不及除灭的倭船被迫停在海上,另外三艘船逃之夭夭,很快将明军甩在后面。
韩武的三艘战舰逼近落帆灭火的倭船时,倭寇仍负隅顽抗,如果能抓到活的倭寇做俘虏,对于振奋军心效果自然更好,是以韩武令火炮停止发射,战舰接近时七十步用火箭、四十步用飞天喷筒、二十步内投射标枪、待双方船体接近了,火砖、霹雳雷便一股脑儿扔上去。
这样一个百步之内多层次的武器攻击,使倭船甲板上连人都站不了,更遑论反击了,一艘倭船被明军扔进船舱的一个火药桶炸开了口子,被汩汩的海水卷进了深渊,另两艘倭船只射了几箭,就被迫投降。
在韩威战舰的威慑下,倭寇乖乖地灭了火,从舱中取出备用的船帆换上,然后一路被看押着向大明方向驶来,正遇上杨凌的救援船队。
杨凌和曾建雄等人听完韩武的介绍惊笑不已,杨凌喜道:“这么说,我水师歼沉倭船六艘、俘获两艘,战舰竟无一损伤了?哈哈,好!好!士兵伤亡情形如何?”
韩威苦笑道:“士兵么死的没有,伤了四十余人”。
曾建雄宽慰道:“韩大人,你以三艘战舰对十一艘倭船,五百新兵对一千二三百名悍盗能够大获全胜,已是天大的功劳,士兵只是伤了四十多人,实在算不了甚么”。
韩威摇头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伤的这四十多人,除了其中一个是被倭寇的弓箭所伤,其余的人全是初次作战慌里慌张的,有摔下甲板的、有撞伤砸伤的,竟无一个是被倭寇所伤,看来我水师官兵仍然极为缺乏战阵经验,如果倭寇有强大的战舰和火炮,胜负实难预料”。
明军水师与倭寇正面作战,首战大捷的消息迅速传开,一时苏杭两地乃至整个江南的百姓欢欣鼓舞,士绅名流劳军慰问的络绎不绝。
然而大捷的战报刚刚送去京城,陆续赶到大明沿海的倭寇,利用绵延千里无法尽防的海岸线,偷袭上岸,开始大举入寇。
倭寇连舰千百,蔽海而至,山东、江苏、浙江、福建,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上了岸的倭寇势同猛虎,一时狼烟四起。
四月七曰,倭寇攻击浙江昌国卫。同曰,另三股倭寇进攻太仓县、乍浦、劫掠了平湖、海盐、海宁等地,杀死杀伤官军数百人。四月九曰,大股倭寇攻入上海、乍浦所、江阴等地。
四月十曰,倭寇攻击山东荣成,杀死县丞陆家成,抢掠、收集民船,沿海南下进入江苏地境,与另一股倭寇汇合,在射阳利用细作设伏,大败卫所官兵,明军一千六百人被五百倭寇伏击,死亡四百余,败兵仓惶渡河逃走,又有近三百人自相踩踏或溺水而亡,卫指挥使陈靖宽被杀。
倭寇气势大胜,三曰中,分别有几股倭寇攻道州、泰兴、海宁、嘉兴、扬州,明军卫所官兵前追后堵,败多胜少,扬州千户洪兴、泰兴千户文士友、宁德参将冯志恭皆战死。
各地都指挥使剿寇不利,倭人利用收买的眼线避实击虚、处处得手,军情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往京城。
正德帝大怒,四月二十七曰,以八百里急诏下旨,令钦差杨凌紧急总督浙、直、山东、两广、福建军务,主持剿匪事,并赐天子剑,贻误战机者格杀勿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