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上朝,天子依旧免朝。
众官员都已是习惯了,连续第三个月免朝,众官员们分成两派。
一派继续抗议,刑部主事卢洪春上疏被天子重谴,并廷杖六十后,这一派的官员对天子连续免朝,更加不满。
卢洪春下场大家都看到了,众官员们不会再傻着去逼皇帝,所以他们就将矛头放在了内阁上。
申时行不能规劝天子,就是首辅的失职。
还有一派,则是暗爽一方,总而言之,既来之则安之,天子反正已经是免朝了,我们也就该干嘛干嘛。
于是每日‘注门籍’的官员越来越多。
门籍是京官上朝的手续。从长安左门长安右门入朝时,官员要在门禁填写门籍,进宫时写个‘进’,出宫时写个‘出’。
如果有事不能上朝的官员,则要在门籍上注释,解释自己不能上朝的原因。如公差外出写个‘差’,生病了写个‘病’。
不过至实行门籍制度以来,不少京官都是偷懒不上朝,经常在门籍随便写个由头,然后在家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对于官员注门籍,天子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放尔等一马,有时候却很认真,天顺年时有一次皇帝较真了,当下派锦衣卫去那些称病的官员家里一一‘探视’,如果是假病,一律下锦衣卫狱,然后再交都察院认真处理。
现在好了,皇帝带头旷工,官员们为了表示‘共同进退’,也纷纷注籍,偷懒的事,怎么能让天子一个人专美,上梁不正下梁歪。
于是这两三个月来,注籍京官达到了近三百名。
这些京官集体请假,当然大都不是要职,属于闲官之流,但京官注籍的手续,要经各自部院寺的堂官批复。
各部院寺的正官批复如此爽快,显然也有一等就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的嫌疑。
故而这一日上朝,林延潮立在寒风之中,看着每日来上朝的官员越来越少,也是百感交集。
这都是什么事啊?
翰林院的翰林们纷纷都来找自己请假,搞得自己也不想上班了。
一早上的等待,皇帝又在意料之中的免朝了。
不少官员们反而轻松,私下说着今日去哪处喝茶,哪处听曲,哪处看书,哪处探亲访友,哪处游玩。
林延潮正要回到翰院,却见自己的门生编修舒弘志前来道:“恩师,学生有一事禀告。”
林延潮点点头道:“可以,回翰院再说。”
舒弘志近前一步十分认真滴道:“恩师,此事十分紧迫,恐怕无暇回到翰院分说,请恩师随我来。”
林延潮双眼一眯,但见远处有几名太监隐隐约约地朝这里看来。
林延潮心底一动道:“是不是张鲸托你前来的?”
舒弘志脸上讶色一抹而过,随即又恢复如常立即道:“恩师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是张公公吩咐学生的?”
林延潮将舒弘志这一瞬间的神情看来眼底,当下拂袖而去。
舒弘志咬咬牙,连忙追上道:“恩师,张公公有心……”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什么时候张鲸要见我,还需你来传话的地步,你回去告诉他,我在文楼见他,等他半刻钟,不来就算了!”
舒弘志一愕,然后立即奔去。
林延潮立即吩咐人通知在长安右门等候展明,让他带着几名家丁跟着自己入宫。
文楼又称文昭楼,位于皇极门内。
文楼在清朝时称为体仁阁,乃是内务府的银库锻库。
不过现在却是闲置,林延潮在文楼里等候,从楼里看去展明带着人远远站在宫墙下盯梢着。
不久林延潮看到张鲸来此,这一次张鲸没有如以往那般在宫里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的排场,只是带着几名随从来到阁前。
见此林延潮点点头,不是张鲸低调,而是大家避人耳目,如自己这等奉驾官最忌讳的就是与内官结交。
张鲸进了阁,当即关了门看向林延潮。
二人不说话,相互对视了片刻。
张鲸目光有些阴沉,身着绛红色的蟒袍,以貂鼠皮毛罩肩,行来时双手负后,这形容气度,用一句倾朝权宦来形容也不为过。
“林先生何故对咱家见疑?其中是否有一二误会?”张鲸瓮着声说道。
林延潮冷笑道:“公公难道不知吗?天子突然召见,斥责林某在翰林院教习庶吉士时,所言违背太祖祖训。这话是谁递给天子的?难道不是公公你吗?”
张鲸知道此事,他确实要暗算林延潮一把,故而将此事秘奏,哪里知道天子却突然召见了林延潮。
张鲸一听知道坏事,后来想要弥补时,已是完了。
张鲸低声道:“林先生息怒,这事是咱家疏忽,你听……”
“疏忽?”林延潮打断张鲸的话质问。
张鲸被林延潮这疾言厉色吓了一跳,他何时被人如此训斥过。
而林延潮却是不把张鲸的反应放在眼底,你张鲸之前不是很屌吗?现在呢?有本事再给我大声一两句试试啊?
林延潮厉色道:“张公公,一句疏忽就可以打发吗?那么以后林某疏忽的地方也请公公见谅了!”
张鲸被林延潮此言呛得胸闷,一肚子的气是发不出,以前林延潮把柄抓在自己手中时,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是恭恭敬敬,彼此称兄道弟,说话时也是低眉顺眼的。
现在他居然敢质问自己。
除了当今天子外,天下有几个人敢与他张鲸这么说话?
可是现在张鲸也有把柄被林延潮拿在手上,人证物证具在,只要林延潮捅破此事,就会引起百官的震怒,到时候弹劾自己的奏章,足够在乾清宫地面铺上一层的。
到了那个局面,天子绝对护不住自己。
刘瑾是什么下场?张鲸昨晚回去可是翻了书的。
幸好林延潮也是有把柄在他张鲸手上,他也绝对不敢把此事泄露出去的。
而林延潮不是海瑞,严清那等官员,不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和他张鲸同归于尽。不过这个人,肯定是要与自己谈条件了。
但张鲸不怕他人与自己谈条件,他就怕那些不跟自己谈条件的人。
从小在宫里长大,若论‘忍’字,张鲸绝对是上忍这个级别的。
张鲸忍着气道:“林先生,此事确实有些误会,一切都是刘守有那蠢货办的,他暗中查探****,每日交此密报交上去了。其实也不是林先生这一篇,百官言论都有,只是天子不知为何看了无由震怒,本待要捉拿林先生的,但我在旁相劝后,天子这才改召林先生来问话。”
见张鲸将自己责任撇清,一副无过反而有功的样子,林延潮心底冷笑,毫不掩饰嘲讽地对张鲸道:“这么说是在下误会张公公了?”
张鲸一脸诚恳地解释道:“不敢说误会,只是此事咱家事先疏忽没有过目,之前一直吩咐东厂,锦衣卫将林先生的事慎重上呈天子的,哪知这几个奴才,如此不尽心,此事后咱家已是狠狠处分了。咱家还可以向林先生保证,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也好,林某当然是希望张公公言而有信,但宫闱的事谁又能轻易知道,若不是这一次陛下召见……张公公,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后林某安稳一日,大家也就安稳一日,若是有人不让林某吃这安稳饭,到时我将这锅给砸了,谁也不要吃了!”
张鲸听了握紧拳头,心底大怒,好啊,林三元,就是你老师申时行也不敢与我这般说话。
眼下要忍只有忍到底,张鲸强行压抑自己的怒气道:“当然,此事以后不会发生,也希望林先生将过去的不快忘了,咱家还是那句话,大家一条船上,咱家没事,林先生也是没事。”
林延潮点点头,冷笑道:“那也好!”
双方都有把柄在对方手中。
因此要完蛋就一起完蛋,故而彼此投鼠忌器,这就如同身为核大国的几大流氓一般,大家保证互相毁灭就是。
所以既然真动不了手,不妨大声喊喊‘来啊,大家互相伤害啊’。
“好,此事就到此为止。另外张公公,林某有一事相劳。”
张鲸勃然作色,林延潮这是要反过来要胁自己吗?
张鲸强笑道:“巧了,咱家也有事要麻烦林先生。不如咱家先说!”
然后张鲸抢着道:“林先生,听闻这一次你在朝中联络大臣,准备上疏天子建言裁撤净军,不知有此事吗?”
林延潮道:“当日在弘德殿时,本官就有此以此事上谏天子,当日公公在侧不是也听到了吗?”
张鲸点点头道:“咱家正是为了此事,林先生可否将此事暂缓,只是林先生答允,咱家他日必有厚报!”
林延潮眯眼问道:“暂缓?张公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张鲸深吸一口气,裁撤净军从自己内心而言实是深深反对的。
明朝宫内宫外相对,司礼监与内阁相对,一并掌握机要,决定国家大事。
而御马监则是与兵部相对,与勋臣三方面共同监督京营,禁军。
唯独净军全部由太监成军,这支力量不受任何人掌控,被天子抓在手中,现在天子摔马后又居于内宫,那么对净军失去掌控。
东厂厂督张鲸可以随时拉拢净军里的将尉,暗中将这支人马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张鲸这么做,是不是有想造反的动机不好说,但是已经有了造反的实力。到时候天子,百官都要对张鲸顾忌三分。
林延潮踱步于内,笑着道:“张公公巧了,我与你要说的也是此事,只是我请公公在裁撤净军之事上,助林某一臂之力!”
张鲸变色道:“怎么林先生要与咱家对着干吗?”
当初张鲸得知林延潮准备上疏裁撤净军时,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实际上暗中就收集林延潮的把柄。
这一次林延潮提出通商惠工,就是刘守有报给张鲸的。
张鲸心想虽不能凭这句话扳倒林延潮,但却可以旁敲侧击,只要天子先入为主,对林延潮有了看法,那么林延潮上疏裁撤净军之事,就会被怀疑所有私心,到时候不仅必然不成,还会适得其反,让天子对林延潮生恶。
但最后结果他却是没有料到……
林延潮眉头一皱道:“对着干?张公公,你怎么如此糊涂,我可是在救你一命啊!”
“正德时权监刘瑾,此人贪污之数,比起今日之公公差不了多少,最后天子将刘瑾抄家时,对他抄出金银细软,都是不以为意,唯独抄到兵甲大怒骂道,奴果反。”
“公公,林某说的话你可明白?前车可鉴啊!”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鲸也是明白他话里所指。张鲸你在这个位子贪多少钱,皇帝不是不知道,但都可以忍着你,将来万一事败,至少也可以如冯保那样留着一条命。
但是只要你碰了军权,就是触碰了底线,那么皇帝也就容不得你了,大臣们也容不得你。
张鲸闻言知道林延潮的话确实有道理,但面上却道:“林先生,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咱家可是清廉如水,从没有干对不起万岁爷的事,外面人污蔑咱家的话,你可不要轻信,谣言止于智者!”
清廉如水?送你呵呵二字。
林延潮道:“公公的节操林某当然信得过,只是这净军是一定要裁的,若不裁?百官无法安心,林某在元辅那也不能交差,此中弊利不用林某说,公公也是明白。”
“到了此刻,公公不如退一步,天子宽心,也是保得眼下大家相安无事。”
张鲸冷笑道:“林先生真不愧是能言善辩,若是能促成此事,也将成林先生之政柄,凭此得名,天下仰之,加官晋爵不在话下,什么为俺家考虑,最后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如此的手段,咱家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林延潮大笑道:“什么公心,私心,公公何必计较,反正办法林某已是给公公出了,至于走不走这条路,就看公公自己的意思了,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林延潮走出了文昭阁,将张鲸一人留在殿里。
张鲸留在殿中,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公无私,实是大奸似忠,此子真小人!”
林延潮走出文昭阁,但见展明已是带着家丁迎上。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无事。
别看方才云淡风轻,但与东厂督工谈判,其实方才林延潮已是龙潭虎穴走了一趟,此事之后张鲸应该是深恨自己。
不过无妨,既是选择了‘申其志于天下’这条路,林延潮也是不怕得罪人了。
张鲸想凭几句话威逼利诱,就让自己放弃初衷,简直做梦。
裁撤净军,是自己提出来的,就一定要办,势在必行。
张鲸若提出其他倒可以商量,但在此事上挡我者死!
张鲸又算得了什么!
展明先出宫驾车,林延潮出了长安右门,正要登车时,一人却拉住了自己手臂大声道:“宗海,你图谋好大的事。”
林延潮转头看去,但见是顾宪成,赵南星二人。
二人怒气冲冲,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林延潮双手一摊,一脸无辜地道:“两位兄台,这是哪里话?”
但见顾宪成哼了一声道:“宗海,你到这时候还在瞒我,你以为你联络朝臣准备上疏没人知道吗?……”
林延潮连忙拉住顾宪成,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张望左右无人然后立即对二人道:“二位上车,我们到翰林院再说。”
展明驾着马车,将二人带到了翰林院。
林延潮请二人入了学士堂,然后命值吏上茶后摒退左右。
入座后林延潮即对二人道:“当年林某上二事疏,若非两位仁兄相救,林某早就命丧于诏狱了,所以此事不是林某有意瞒着两位仁兄,实在是……是风险太大,故而不忍二位仁兄陪着林某冒险啊!”
听了林延潮的话,赵南星将茶盅重重一放,恼道:“宗海这话如何说来?难道你把赵某当作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庸碌之辈吗?若是赵某当初真是这样的人,当年又怎么会与叔时一并在天子面前力陈于你无罪。”
顾宪成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史公曾言,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大丈夫不惜死,但惜为何而死。为了裁撤净军之事,而被贬谪,夺官,罢职的官员不知多少,然而顾某死都不怕,又何惜为三斗米而折腰,此事宗海没有通知于顾某,实是没有将我当作朋友。”
林延潮立即解释道:“顾年兄,实是误会我了。天下可以没有我林延潮,如同大树飘去一叶,何足惜哉,但唯独却不能没有顾兄,赵兄。”
说到这里,林延潮偷看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神色,他这一句话是从方从哲那边偷师来的,然后现学现卖。
但看顾宪成,赵南星二人神色,却是此计得售。
林延潮道:“吾何尝不知此事风险极大,但总要有人去做,但万一责任也由林某当之。而只要顾兄,赵兄仍在,那么朝堂之上正气犹在,就怕的是我等都被牵连进去,将来何人来主持公道,此乃林某的苦衷,还望顾兄,赵兄能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