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日时下了雨,雨势不小
孙承宗所住的柴房,有些漏水。
孙承宗坐在柴薪堆旁,看着雨水滴漏,不由有几分自嘲。
孙大器推门入内满脸怨气道:“这个掌柜叫他派人来修这柴房,却推说没空,这如何住人?”
孙承宗道:“掌柜迟早回来的,否则柴薪一湿,一会儿如何升了火?”
孙大器奇道:“那他知道,为何还不派人前来?”
孙承宗笑了笑道:“柴火湿了,他可以埋怨我们照看不好了,加我们房钱。他最好咱们自己动手帮他修屋子,如此他倒是省下一笔钱财。”
孙大器满脸称奇。
孙承宗问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孙大器道:“难得,难得,老爷,看事近来变透彻了。”
孙承宗笑道:“这些年经的事多,冷暖尝多了,也自然知道些疾苦。故而为官徒劝百姓知礼守礼,兴义教化何用?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是圣人的教诲,也是学功先生常与我们讲的致用之道。”
孙大器点点头道:“没错,官员给老百姓讲什么大道理都是虚的,吃饱饭穿好衣,才是真的,我们老百姓只认这个,但凡是吃好穿好,谁去做贼?老爷你要是为官肯定是好官。”
孙承宗笑着道:“你不是常说不走我林学士的门路,这一次想要高中难啊。”
孙大器抓头道:“那也没办法,今天放榜总要说点什么吉利话,现在我不说,还有谁说,让那满眼铜钱的掌柜说吗?”
孙承宗闻言大笑:“走,我们去外头看看。”
孙大器道:“老爷,这柴房。”
“不去理会他。”
“是了,反正今日中与不中都要搬走了,何必再看那掌柜脸色。”
……
而贡院之中正拆榜唱名。
但见官吏唱道:“第三百五十一名四川忠州举子任道学……”
卷子取出来,在各位官员面前一一看过,然后取自哪一房哪一位考官,也是随之念出。
念到考生名字以及取中的考官时,一旁的同僚当面向他祝贺一二,面上带着丝毫嫉妒之色。
哪个同考官取中的贡士多,哪个人将来在朝堂上的资源也就更大。所以十九位同考官间在议榜时,不免勾心斗角,特别是最后的经魁,会魁。
名次依次列出,一个个名字写在金榜之上。这最后的名单要从贡院送至礼部张贴。
官吏陆续唱名至最后剩下十五份卷子,这时候王锡爵道了一声且住。
众同考官们都是看向王锡爵。
王锡爵道:“最后十五篇文章乃是本次会试的前十五名,会魁,各房经魁尚未丁霞,吾与林总裁商议过了,不要擅专,请诸位考官一并议过了,再行填榜。”
说到这里,众官员们都是点头,王锡爵此举十分公正,当然也避免出了名次后,遭人非议。
会试排名对殿试的最后排名,具有极重要的参考作用。特别是会试的经魁,会魁,只要殿试时不犯太大毛病,就一定取个很好的名次。
众人都是双手表示赞成。
王锡爵道:“这前十五名文章相差无几,都在伯仲之间,故而本阁部打算先拆名,综合考生平日之名声,品行,再定名次,诸位以为如何?”
众考官也是认可,最后前十五名拆不拆名已是无关紧要。
沈鲤也表示了认可。
于是官吏上前唱名。
“成化林承芳。”
“嘉兴查允元。”
“桐城吴应宾。”
“华亭唐文献。”
“无锡顾允成。”
“晋江杨道宾。”
“常州于仕廉。”
榜单一出来,众官员就在点头议论。
“这林承芳听闻是大儒黎(民表)瑶石的外甥,其学实乃正宗。”
“这查家乃海宁人祖孙三代进士,书香门第。”
“不过这前十五名官宦子弟却是不多,不少人籍籍无名。林总裁这次策问考的如此严,不少名家倒是失手了。”
“我倒是以为王总裁,林总裁秉公取士,希望能从寒家从提拔一些于国有用之才。”
“我等还是看看。”
林延潮耳中听着议论,却见官吏拆榜继续。
“福州陈应龙。”
“公安袁宗道。”
“高阳孙承宗。”
听到这几个名字时,林延潮嘴角一勾。
众官员又议论道。
“袁宗道听闻是河南巡抚龚大人的外孙。”
“难怪,官宦子弟,这陈应龙是何人?没听说过。”
“还有这孙承宗更是名不见经传。”
众人的朱卷在考官手里传递,众同考官们先议各房经魁。
到了礼房经魁时,赵用贤推举了他所取中的唐文献,而吏部主事顾宪成却推举了他取中的孙承宗。
两边是各执一词,争论的十分激励。
大家都知道二人平日交情很好,彼此以气节相许,但论及推举门生,大家都是寸步不让。
赵用贤是翰林前辈,顾宪成是部郎,在场多是翰林,应该来说赵用贤胜算多一点。
但是众人看二人文章,却发觉唐文献胜在前面的经义上,而孙承宗胜在后头的策问上。
“这唐文献名誉公车,写出如此文章来,不出意外,但这孙承宗是何人,无名之辈,文章竟也写的如此好。”
“不错,你看世儒著述为名,暗以虚文拟经,此取乱之道。文中子明以拟经,实删述六经,明先贤之道,这策论写的好,整篇言之有物,可谓煌煌之言,相较下唐文献的策问就逊色多了,再说孙承宗经义也是名家手笔,必承大儒之教。”
“不过论到底经义唐文献可为第一,论策问孙承宗可为第一,我看会魁恐怕也就是出自礼房之中了。”
众考官们争论不一,两边都有人支持。
沈鲤也是拿了两篇文章看了,心甚许之言道:“都是上乘的文章,取了哪一篇为经魁都不为过,两位总裁今科真是为国取了真才啊!”
众外帘官纷纷点头,笑着道:“今科所取三百五十一名士子,不仅人数多于往届,而且方才几篇文章也都是可以名著一时的佳作。”
“两位总裁,这一次可谓劳苦功高,这些士子将来都是可以大用的。”
听了众外帘官的奉承话,众内帘官们都是与有荣焉。
沈鲤然后道:“既然列位同考官相论不下,两位总裁于礼房经魁意许何人?”
“慢着!”
这时候赵用贤开口了,但见他道:“我听闻孙承宗原是林总裁门下幕僚……”
赵用贤说完,顾宪成道:“汝师兄,这孙承宗从我房里头名卷,其文章是众位房官一致的公论的。”
赵用贤道:“我当然信得过叔时,考但生若是考官子侄,或者出自门下的,考官理应回避。”
林延潮没料到赵用贤对自己了解如此深,连孙承宗出自自己幕僚都知道,不过此事他也没打算瞒人。林延潮当下点点头道:“赵庶子说的对,此事还是请总裁定夺。”
……
不久之后,贡院已是填好榜,此间得了消息的报录人,已是飞快地奔向京师的各处客栈。
孙承宗,孙大器来到客栈堂上时。
堂上众举子们是坐的满满的,出神看着屋外瓢泼的大雨。
尽管众举子各自桌上都摆着瓜果小食茶水,但是却没有人有什么心思食用。
“下这么大的雨,恐怕报录人不好来!”
“就算刮风下雨,这贡院也是要放榜的。”
“诶,早知道当初于林学研读的再精熟一些,也不至于眼下在此提心吊胆。”
孙承宗与孙大器默然坐在角落的桌子,他来京前没有与京里读书人有什么交游,故而众人也认识他。
唯有邻桌的举人见孙承宗脸生,于是攀谈了几句。
“放榜了,放榜了!”
消息传来。
整个客栈的举子们都是轻轻挪动了一下,然后伸长了脖子看向客栈门外。
“这雨怎么一点也不小!”
“真可恨,若误了我……”
“放心,若真中了,礼部的榜单上也不会少了你名字。”
“若是我中了,请诸位仁兄喝酒。”
“多谢了,多谢了。”
掌柜当下也是道:“不必这个公子大方,小店若是有人中了进士,那么小老儿我就请大家一壶酒。”
众人都是拱手称谢笑着道:“掌柜的客气了。”
掌柜又道:“不过小老儿有一请求,就是恳请中进士的那位老爷给小店写块招牌,如此别人也是知道小店是出过进士。”
众人揶揄道:“就知道掌柜的你无利不起早,没有白送的好处。”
掌柜连忙解释道:“哪里哪里,请贵老爷给小店写一块招牌几个字,咱们沾沾喜气不过分!”
“掌柜打得好算盘,那新贵人都是要去金銮殿面圣,立马就要做官的,住你这个破店几日就已是天大的面子了,你居然还要他给你写招牌,好大的脸啊!”
众人一阵哄笑。
掌柜涨红了脸,这时又一人道:“若是中了会元呢?”
掌柜自嘲地笑着道:“若是会魁那就更好了,不过小店开张二十几年,说来惭愧,不说见过活奔乱跳的会元,听都没听过了。”
“掌柜别拿话堵人,我真问你一句,若是出了会元呢?”
“是啊!掌柜怎么说?”
掌柜闻言连忙摆手,忧虑再三后道:“好好,你们这将我的军了,若是真有个会魁,小老儿我免了大家十日的房钱,你们看如何?”
“好!”
众举人一并叫好。
“这是铁公鸡拔毛了。”
不知哪初一个嘴巴尖酸的人又道了一句,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赶紧出个会元,咱们拔下掌柜几根毛来!”
“名照兄,你的才学最好,我们就指望你了。”
“不敢当,余是什么斤两,本科如公安的袁宗道,华亭的唐文献,晋江的杨道宾他们几个才学都胜余十倍,他们不得中会元,余哪敢跃居他们之上?”
众举人闹了一顿,就突听的啪了一声,一名考生从桌上栽倒在地。
原来是喝的大醉。
众人看向这读书人问道:“高周兄怎么了?醉成这个样子。”
一旁相熟的同乡道:“诶,他最后一场三道策问题只写了一道,这一次肯定是没办法了。眼下放榜,他又不肯在屋里候着,但出来了就一个劲的喝酒,能不醉吗?”
众考生们闻言也是叹息,方才欢快的气氛,顿时少了。
掌柜连忙道:“诸位不要喝闷酒,来啊,给每桌都送一碟酱菜。”
孙承宗坐了一会,见店小二众人都是酒菜唯独自己没有,当下知道老板的意思。
这时候送榜的报录人已是到了。
几串鞭炮声是接连不断的响起,以往举人中式所在的会馆是要放炮仗的。
但今日下了雨了,所以放炮仗也没办法了。
可是从远处那一串串鞭炮声,仍是可以听出他人那等难以言喻的喜悦。
客栈这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众人对门翘首以盼。
孙承宗摸着如戟的胡须笑了笑,独自坐着,但见掌柜却在这时候拿着一碟肉脯,一角小酒来到孙承宗桌上,笑着道:“孙老爷,这是我请你的。”
一旁孙大器道:“你这是什么主意?我们可没钱会钞。”
掌柜摇头道:“你当掌柜我眼底只有钱嘛?我知道我是小气一点,但作店家的哪个不精打细算呢?我与孙老爷相交没有十几年,也有五六年了,怎么都有一点情分在。”
“这肉脯和酒都是我送你的!”
说完掌柜心底以为孙承宗这科肯定不中,也有点生了恻隐之心,同时也有生意一场,大家好聚好散的意思。
孙大器看不懂掌柜所为,孙承宗则感人心之无常。
就在这时候,雨势不止,但听外头几声锣响。
然后就是一阵敲敲打打之声。
“敢问孙老爷讳承宗在客栈里吗?”
店小二问道:“哪位孙老爷,这里没有这人?”
门外报录人淋着雨,面面相窥。
这时候一名士子出门外问道:“你说孙老爷,可是孙悟空的孙嘛?”
士子回顾左右,不少士子懒得挪动,直接推道:“怕是没有,你去别家找找!”
“可是报录上说他是住这客栈?这笑话了,我们已是连问三家客栈了,最后找到这间,这位老爷可是今科会试头……”
“慢着,住柴房的那主仆是不是姓孙,掌柜呢?”
几名士子将掌柜拖出问道:“掌柜,住柴房的那位举子可是姓孙讳承宗啊!”
掌柜一脸茫然道:“是啊,就那个高阳来的穷书生,怎么可能中进士的不都是南方来的老爷吗?这满脸胡子,和蛮子也一样的人的也能中进士,不会搞错了!”
那报录人道:“掌柜,话可不能乱说,这位孙老爷正是高阳人,而且还是今科礼部试第一名,当今会魁!”
会魁!
一句话所有人都炸了。
哗的一声!
但见桌子倒了,原来孙大器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但见他身子颤抖地道:“老爷,老爷,你中了,是今科的会元郎啊!”
“我早已听到了。”
众人目光中孙承宗步出,但见他看起来确是平平无奇,肤色黝黑,胡须如戟,看上去如何也不像是饱读诗书之人,反似年少时经历过一段长长的颠沛流离生活。
而今如苦尽甘来,淬火而成丹,百炼而精钢。
过去的劳苦,反而深深地添作了今日的内蕴。
“我是高阳孙承宗!”
孙承宗出示考凭,报录人看到后,几乎喜极而泣。
“终于找到了!好几家客栈,这也太不容易。”
“还请老爷恕罪,我们来迟!”
孙承宗洒然一笑道:“我是住的太偏了,早知能中会魁,就住好一点的客栈……好点客栈的柴房了。”
孙承宗说完,掌柜顿时羞的无地自容。
此刻所有报录人都是大声道:“捷报保定府高阳县老爷,孙讳承宗,高中丙戌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咚!
锵!
各等锣鼓敲打了起来,客栈里众考生们都是向孙承宗道贺。
“孙兄大喜!”
“大喜啊!”
“会魁啊!三千举子之头名啊!”
哗哗!
客栈外雨仍在下着,而客栈里,孙承宗正迎来生平最得意之时刻。
若说林延潮中状元是起于寒微一步一个脚印,那么孙承宗的会元就是起起伏伏,无数次从波峰跌倒谷底,又从谷底重新爬起。
孙承宗一一抱拳向来贺的士子们表示感谢。
这时人群中有一人噗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孙老爷,孙老爷,是小人有眼无珠,泰山在前不识泰山,文曲星在此,却是怠慢,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啊!”
所有举人都是看向掌柜心想,这一刻才来道歉,早干嘛去了?之前还让人家住柴房呢?
之前如此怠慢,眼下倒是跪求原谅,晚了!
但见孙承宗将掌柜扶起道:“过去事算了,掌柜你答允的事还记不记得?”
掌柜茫然道:“什么事?”
孙承宗笑着道:“你曾说,若有人中了进士,当请客栈里所有人一壶酒,有人中了会元,就免了大家十日的房钱,今日就让孙某为大家做一点事!”
“快拿笔墨纸张来!”掌柜大声疾呼。
而众人大笑。
但见店小二捧上笔墨纸砚。
在众人注目之中,孙承宗饱蘸墨汁,挥笔而就。
而客栈之外,停着一辆马车。
雨水打在马车的雨遮上作响,马车里林延潮挑开车帘,远远看着孙承宗点点头道了句,恭贺稚绳。
然后车帘一放,展明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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