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初夏的柘县,天已是开始有些燥了。
孙承宗担任李知县的师爷,已是有半个月了。
签押房里,他拿起笔写了几个字,又想了想,从笔尖间里挑出几根断毫后,点了点头当下胸有成竹地奋笔疾书,一篇文章片刻在他手里写好。
然后孙承宗将文书给李知县过目,李知县笑着道:“孙先生,呢我还不放心吗?不用给我看,直接贴上去就好。”
孙承宗道:“太尊还是看一眼的好。”
见孙承宗坚持,李知县拿起读了,看后却是赞不绝口,一字不易的让孙承宗张贴去了。
孙承宗点点头,当下命衙门书手抄写好几份后,就贴了出去。
这告示在柘县张贴后,顿时县里乡里就炸开了。
于家沟,就挨着县城。
告示张贴后,于家沟里长就拿起锣敲了起来。
上百名村民从地头上被叫到村头,里长大声道:“乡亲们,官府又要开河了!”
村民们纷纷嚷道:“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若没其他事,我们就散了。”
“还以为什么事,咱们还要种庄稼呢。”
里长双手压了压道:“这一次不比以往,朝廷除了开河,还要引河灌淤,打坝淤地。”
“大伙听清楚了,是打坝淤地!咱们村东头那五千多亩地,都在坝里。”
消息一出,村民们都炸了。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官府肯办好事?俗话说的好,沟里筑道墙,是拦泥又收粮啊!”
“这打坝淤地的好处,大家是都知道的,那坝里的淤田就是个粮囤子,再烂的地都能收粮食。”
“何止是烂地,就是不长庄稼的斥卤地,只要的河水淤泥一灌,立马就成了好田啊。”
“那村东头我家有十几亩斥卤地,原本是好田的,结果河水泛滥,十几年前给泡坏了,原来的良田成了种什么庄稼也长不了的斥卤地。若是淤泥一灌,又成了好田。”
“十几亩算啥?我家还有一百多亩呢?那是祖传的,上个月西村的高大麻子,要我一亩三钱卖给他,都没答允呢?”
这斥卤地就是现在的盐碱地,过去黄河泛滥,若积水不退,土壤容易盐碱化,就成了盐碱地。
想要将斥卤地变回良田的解决办法,就是引黄灌淤,引黄河浇灌,冲洗盐碱,然后形成新的土层。
这一点早在先秦时,就已经采用了。史记河渠书有云,用注填阏之水,灌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
至于左出颖给林延潮提出的疏通贾鲁河,就是用这等办法,他用挖通的引河的泥土筑坝,形成月堤将河岸圈住,然后引水灌淤,将坝内的土地都变作淤田。
这一套的手法,咱们老祖宗可是有两千年的经验。
听说官府要打坝淤地,老百姓们纷纷打听各自家里有多少亩斥卤田。
这时一人道:“孙二傻,你家里有二十亩斥卤田,不是发财了?”
“发什么财,官府会给你白修?你真当我是二傻啊!”孙二傻一点也不傻回嘴道。
“总甲,他们是要我们村出人还是出钱啊?”
里长听了道:“这我看看告示上怎么说?”
里长看了一阵,也看不明白,然后拉一名年老的书生道:“牛相公,你是读书人,看看这告示上怎么写的,我好几个字不识的。”
那年老的读书人,穿着长衫,袖子上都是补丁,但即便如此,下面大字不识的庄稼人对他也是很敬佩。
这牛相公咳嗽了两声,将告示读了一遍后,众人纷纷问道,牛相公,你看的如何了?
牛相公不耐烦道:“不要呱噪,容我慢慢看,有了,告示上说,每里最少要出二十男丁,每个男丁一个月可领五钱银子,男丁每村不限,是越多越好。”
“什么那不是官府不要钱给咱们修?有这么好的事?”
一名村民道:“是啊,你也不看现在谁是知府,那是林青天啊!”
“去年我们村没饿死人,都是多亏了他啊。他来归德后,你看过去那些狗仗人势的衙役,哪个敢下乡催科的。”
“林青天是好官,为了咱们老百姓着想的好官,他知道咱们柘县,啥也不多,就是被黄河水泡坏的斥卤地多,于是就趁着开河的机会,给咱们老百姓打坝淤地呢。”
“这一次咱们又托了林青天的福了。”
“这样的好官,过去怎么不早一点来咱们归德啊!”
老百姓们听闻官府给他打坝后,满脸都是喜色。
“过去咱们靠天种庄稼,雨大冲良田,干旱难种田,现在有了粮囤子,咱们还怕什么?”一名老农激动地道。
“有林青天在,咱们老百姓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不止是好日子,一天过的比一天好!”
里长见此道:“大家都说林青天好,那么打坝的事,你们去不去?”
众乡民们纷纷举起了手道:“我去,我去!”
“总甲,算我于老实一个!”
“算了老石子一个!”
“修坝,也算我一个!”
“什么?老于头,你去干什么,家里的地不种了?”
“种啥子,耕个一年,牛都死了,也收不了三五斗,但只要粮囤子一起,那一亩最少两三石。”
“何况修河还有银子拿!”
“这等好事咱们怎么不去啊,你们说对不对!”
众乡民一并道,里长一看呦呵,竟然有三十多个村民报名,还不算其他还没来的人,看来县里交代的事,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办妥了。
里长正得意,下面的人就道:“总甲,咱们不仅看在你面子上,更是看在林青天面子上。”
“咱们老百姓谁不想过好日子,林青天是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官。”
“以后有了粮囤子,咱们老百姓就不要荒年逃荒,青黄不接时乞讨了。”
“林青天当知府那天都说了,三年内,让全归德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叫什么,没错,是大治,人家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到做到!”
村民们一个个信心百倍。
“打坝如修仓,拦泥如积粮,村有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当下吟起这民歌来。
众老百姓们闻言都是歌道:“村里百亩坝,是再旱也不怕!”
“再旱也不怕!”
不少村民里眼睛噙满泪水,从此荒地为良田。
老百姓们真的有好日子过了。
三年内归德府大治,林青天没有骗我们老百姓。
众村民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却大声嚎哭。
众人看去原来是村里的于家大寡妇。
众人都是问道:“于家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于家大寡妇好一阵哭,半响止住后才道:“去年当家的看病,欠了不少债,今年当家的过了身,债主就上的门来。上个月高大麻子上门来说用三钱五分一亩,收我们家村东头那二十亩斥卤地。”
“我心想那斥卤地,既然不长庄稼,荒着也是荒着就是卖给他了。哪知道今天告示一出,那斥卤地成了粮囤子。你们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听于大寡妇一说,村里好几个人也是道:“是啊,上个月高大麻子,不知为何来我们村收田,专收斥卤地。”
“我们都以为他脑袋给门夹了,没料到他是早得了消息。”
“没错,我听说高大麻子的女婿就在县衙里当差,还是一号人物。”
村民们七嘴八舌,得知于家沟村里好几个人手里的斥卤田,都是上个月被高大麻子买走的。
此人就是提前得知消息,从老百姓手里买到了斥卤地。只要坝一拦,那么这些斥卤田就立即点石成金,坏田变成了好田。高大麻子就算自己不种这田,只要转手一卖,不是一口气赚了十倍。
乡民们闻讯顿时义愤填膺,大骂起高大麻子。
“大家不要动怒,这高大麻子混蛋,勾结官府,我们就去县衙里告他!”
“告他?高大麻子家里可是有做官的,民不与官斗!”
“人家官官相护,我们斗的倒他吗?”
“有什么斗不倒的!县衙告不倒,我们就去府衙告,有林青天在,哪个贪官污吏敢欺负我嘛老百姓。”
“没错,林青天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众老百姓们本来听说打官司,心底都是害怕,但这时候听了林青天三个字,却是一下子大起胆子。
当下村里几个被高大麻子骗去买走田的,一并请了高相公写了告状,然后前往县衙。
众人来到县衙门口,却见早就聚了不少老百姓。
这些老百姓围在县衙门口,手里拿着白条子或者是田契,纷纷道:“衙门里有人官商勾结,上个月就低价买了我们家的田,求县太爷还我们公道。”
老百姓们民愤沸腾,而里面混着几个地痞模样的人道:“你们瞎嚷嚷什么?不认得字?当初白纸黑字都写好了的,现在想要反悔吗?”
“你们这些刁民,信不信老父母把你们抓进去打板子!”
“当初画押时候,拿钱的时候不吭声,现在见钱眼开,到衙门里伸冤?”
就在众人吵闹之际,县衙大门一开,但见孙承宗走了出来。
衙门口一下子安静了。孙承宗看着众人道:“诸位乡亲,你们要说的,太尊都是知道了。告示里面最后一句,你们看了没有?从上个月五日起,只要近贾鲁河三十里内,本府签订所有买卖田契都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