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缺把我们带到了某处可疑的地下研究所。
这个地方设立在首都的郊外,从外面来看就是个普通的生物技术研究所,进入之后要经过重重审核才有资格使用秘密电梯进入地下部分。列缺就算是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也无法直接进入,要先等审核人员与总部确认过才可以放行。不过好像因为事先有打点过,所以列缺还是顺利地把我们带了下去。很快我们就降落到了超过地下三十米深的地方。
他领着我们走入白色的走廊,路上偶尔能够碰到穿着白色研究者打扮的术士。这个过于洁净的空间令人有种心理上无法放松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不小心游进了完全消毒毫无杂质的蒸馏水里,反而呼吸不到丝毫的氧气。
“这里是研究什么的地方?”青鸟好奇地问。
“这个么……”
列缺似乎在思考应该要怎么跟自己的学生解释,而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一处房间前。房间与走廊之间的墙壁是透明的玻璃,能够直接看到里面的场景。
房间里面关着个人,当我们走过来的时候,这个人直接扑到了玻璃墙壁上,毫无理智地拍打起了墙壁。我和青鸟的目光第一时间便向那里移动了过去。这一看,我们俩都愣住了。
这个人,也不知道说他是“人”是否贴切,看上去就跟恐怖电影里的僵尸没两样儿。他穿着像是囚服一样的蓝色制式衣裤,裸露出来的面孔、脖颈、双手都高度腐烂,用力拍打玻璃墙壁的时候还有零零碎碎的身体组织令人作呕地飞溅开来。
我尝试着用自己的觉察力扫描了过去。从生理的角度出发,这个人已经死透了,血液基本上全部干涸,心脏完全没在跳动,脑组织也早已稀巴烂,连肌肉组织都腐烂到自动剥落的地步,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可以这么“活蹦乱跳”。要说这是在拍摄恐怖电影那还可以接受,电影里的僵尸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科学道理,但眼前这头僵尸显然是现实的。
另外,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产生了与理性截然相反的矛盾的感觉。这头僵尸虽然死透了,但好像还是活着的,而且还在一刻不停地发出宛如最凄厉的尖叫般极端痛苦的信号。
“这就是这处地下研究所正在研究的东西了。”列缺说,“那些研究者将其称之为‘不死人’。”
“这是什么情况?”青鸟凝重地问,“他是被恶魔诅咒了吗?我感觉他……他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尸体……他的灵魂还在这具尸体里?”
按理说,如果人的肉体死去,就会失去对于灵体的约束力。灵体会跑到外界去。无论之后是无法承受住外界的环境自动解体还是侥幸地转化为幽灵,总之死去的肉体再也无法作为灵体的庇护所。而眼前的情况显然不符合这条常识。
“如果仅仅是被恶魔诅咒了那倒好说,再强力的恶魔诅咒我们也有办法解决,但是这个家伙大不相同。”列缺怜悯地说,“如你所见,他的灵体被困在了腐败的肉体之中,并且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但是,他还有着意识,能够鲜明地感受到从肉体上传来的极端痛苦,每分每秒都无法从中解脱。要说这是诅咒倒也真的有可能是诅咒,但这也是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完全陌生的东西。我更加愿意将其称之为‘污染’。”
“极端痛苦……”保险起见,我先问一句,“这个人是什么罪犯吗?”
“不,他大概就是个倒霉的一般人。”他说。
“既然如此,他应该没有理由必须要承受这样的痛苦。”我说,“如果是灵体被困在了肉体里,那么只要将肉体本身破坏掉,就可以将他的灵体从痛苦之中解放出来了?”
“比如说打头?”青鸟根据对方像是僵尸一样的外形如此猜测。
“不死人可不是恐怖电影里的僵尸,仅仅打头是不足够的,要破坏的话最好破坏全身。另外,如果用的是普通的物理性攻击,哪怕是将其肉体碎尸万段也不可能停止其活动,更不可能解放其灵体,只会徒增不死人的痛苦而已。必须要用灵性力量破坏肉体才可以解放不死人的灵魂。”他说。
“那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青鸟皱着眉头看着那个不死人,“说到底,‘污染’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会被污染,又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我之后会告诉你们,先跟上来。”列缺向着另一个地方移动。
我们紧跟了上去,而他则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不死之身吗?”
“什么叫‘真正的’?”我仍然在记挂刚才的不死人。
“比如说,伱认为现在的自己算是不死之身吗?”他问。
“现在的我只要脑袋没有被破坏就不会死,可要说是不死之身,最多只能算是半个。”我说。
“那么过去的你呢?”他接着问,“过去的你就连脑袋这个弱点都不存在,甚至连灵体被毁灭了也可以迅速再生,算不算真正的不死之身?”
“那得看‘真正的’是什么定义了。”我说,“就算过去的我很难被杀死,也有可能会被饿死渴死,或者如果是将我的肉体消灭得连最后一个细胞都不剩,对灵体也做同等级别的湮灭,那么我一定也会死。”
而青鸟则似乎听出了自己老师的弦外之音,“也就是说,这处地下研究所其实是研究‘真正的不死之身’的地方?”
“这么说倒也没错。”列缺点头。
“安全局居然在这种地方开发不死技术?而且还是利用被‘污染’的一般人?”青鸟无法接受地说。
“如果真是那样,我早已把这处研究所从这个世界上抹除了。”列缺边说,边把我们带到了另外一条走廊上。
这里也有玻璃墙壁的房间,而这次,房间里面关着的不再是会活动的尸体,而是一团扭曲的灵性波动,在视觉上就像是像水母一样白色半透明的物质在那里不停地扭曲挣扎。我当即认出来了,那是一团灵体,而且就和之前的不死人一样,也正处于极端痛苦的状态。
“这也是不死人。不过比起一般的不死人,这个不死人受到的污染等级更高。”列缺说,“对于一般的不死人,只需要将其灵体解放出来就可以了,但是眼前这个等级的不死人就连其灵体都被污染。并且即使用灵性力量也不可能将其杀死,就算是将其打成细小到几乎无法观测到的碎片,那些碎片也还是活着的,并且以无法解释的形式承载完整的意识。”
“运行在这个灵体上的意识,应该与其生前运行在生物脑上的意识是不同的?”青鸟问。
列缺摇头,“‘污染’就连曾经运行在生物脑上的意识也能够囚禁,并且与灵体捆绑在一起。想要靠着生物脑的死亡将自己从‘污染’里解放出去是不可能的。”
“那岂不是‘显灵’的特征?”青鸟惊愕。
我先是思考,然后对列缺问:“这个污染等级的不死人,无论是破坏肉体还是破坏灵体都不会死去。除了不会超速再生外,好像与过去的我差不多。你之前说过要带我过来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难道就是指这个吗?”
“不,这还不是全部。”列缺说,“以及,这个污染等级的不死人也不是绝对不会死。总部有科学家能够在实验室里借由最高级的技术和设备提炼出真灵之力,而经过测试,真灵之力是可以将其消灭掉的。”
“既然可以消灭,应该就不算是‘真正的不死之身’。”我说,“说到底,那样的不死之身真的存在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要有生就会有死,有诞生就会有毁灭。正所谓,凡有造作,必有生灭。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死亡概念的生命。”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话,“从常理的角度出发是这样的。”
“而接下来……我要带你们看看偏离常理的存在体。”说完,他再次带领我们移动。
我们又来到了一条新的走廊上,然后看向了新的房间。但这次,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玻璃墙壁对面的房间空空荡荡,既没有尸体,也没有灵体。
然而,我依然从玻璃墙壁对面觉察到了极端痛苦的信号。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日夜不息地尖啸,甚至令我产生了鼓膜发胀的幻觉。
“这是‘阶段三’,也即是最终阶段的不死人。”忽然,有一个研究者打扮的老人出现在了我们的后面。
“他是这处研究所的主任,也是这里权限最高的人。”列缺介绍。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博士’。”博士看了看我和青鸟,又将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你就是那个魔人李多?”
“你好。”我回应。
“你们之前应该已经见过阶段一和阶段二的不死人了,阶段三的不死人与前两者截然不同。这个阶段的不死人就连真灵之力也杀不死,或者说,真灵之力能够消灭其肉体和灵体,但是它不知为何仍然存活,以某种现有的理论无法解释的,就像是永不停歇的回响一样的扭曲形态持续存在着。”博士说,“我们也有尝试过创造出时间流动异常的微型异空间将其封闭到里面,看看它是否会自然解体,但是它没有发生丝毫的衰减。经过无数种测试之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东西至少在已知的时间尺度上是不可能自然解体的。”
“也就是说,永生不死?”我不寒而栗,“以这样的形态?”
“没错。这处研究所里所有的不死人其实都是阶段三,也都拥有着字面意义上的永生不死。然而,他们的身体依然会衰朽和腐败,会陷入痛苦与绝望的漩涡,最终沦为这般扭曲的形态,却无论如何都死不掉。”他接着说,“以及,不死人的‘污染’阶段越高,就意味着‘污染’越是深入本质。阶段一和阶段二分别是污染肉体和灵体,这是能够用觉察力捕捉到的,只不过因为隔着这种特殊材质的透明隔离墙壁,所以你们之前都觉察不到而已。而阶段三的‘污染’由于深入到了就连现有的理论也无法描述的领域,因此连觉察力也无法捕捉到。”
他补充,“就比如说现在,我无法从你的身上觉察到‘污染’的味道,所以你一定是阶段三的不死人。”
“慢着。”我立刻说,“你说我是不死人?还是阶段三?”
博士转头看向了列缺,“你还没有跟他说过吗?”
“还没有。”后者阴沉着脸。
“等等……”青鸟慌了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所有的不死人都是白驹的实验受害者。”列缺沉声道,“七年前,白驹在尚申市郊外的小镇进行了以海妖为中心的邪恶实验,最终致使小镇所有的居民被转化为了阶段一的不死人。那些不死人在不久后被安全局全部处理并安葬了。然而在今年,在白驹从柳城安全局里夺走海妖断手的一段时间之后,总部负责追踪他的执法术士部队从他设置在野外的实验室里发现了阶段二,甚至是阶段三的不死人。”
“这,这又和李多有什么关系?”青鸟问。
“‘污染’的源头,就是海妖。”列缺说,“无论李多的超速再生有多强,一旦他死了,什么再生都不可能管用,然而过去的他即使被同时摧毁了肉体和灵体也一样可以再生回来,这不正是被海妖污染的证据吗?”
“但是海妖已经死了,她的力量也已经从李多的身体里离开了啊。”青鸟连忙说。
“你从地面上走过。就会留下足迹。不会因为你自身离去了,足迹也会跟着离去。‘污染’也是一个道理。”博士说,“迄今为止,我们为了剥离不死人的‘污染’而费尽周折,却毫无斩获,足以说明那绝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消失掉的东西。”
“但是……”青鸟还在思考,忽然,她愣住了。
她一定是回忆起了什么。因为我倏然也回忆起来了。
过去,我与旧骨同归于尽,并且在临死前投湖。原本我应该会死在湖中,却因为青鸟的援手而活了下来。
过去的对话像是闪电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炸起。
——当我从湖中把你捞出来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彻底失去活性了。
——但是,我的灵体没有脱离肉体?
——对,你处于一种离奇的假死状态里,就好像肉体变成了囚笼,灵体无法从中得到解放……
我……真的是不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