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外貌年龄看上去就和现实里的我差不多,他逃跑的动作貌似猛烈,实则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凭借着烧得旺盛的恐惧和求生欲在压榨出自己肌肉里最后的力气而已。无法怪罪他一看到前面有人就失态大叫,谁都没有资格去轻蔑一个人求生的意志。
话虽如此,在喊叫过后,他好像看清楚了前面出现的人影其实只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虽然我是假的十三四岁)。在稍稍犹豫之后,他竟猛地扭转方向,要往街道旁边的服饰店冲进去。
这是在担心自己会连累到我们,所以要把恶魔引走吗?我默默地在心里评估着那个肯定是自己父亲的青年的抉择。坦白说,我挺开心的。虽然自小就与父亲关系不好,但他这么做还是令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引以为豪的情绪。
另外,姑且不论他这么做有几分效果,起码他把路让开来了。
当他扭转逃跑方向之后,我看准时机,劈出了一道刀罡。靛蓝色的刀罡像是用黑色铅笔和直尺在白纸上画直线一样在地面上划出了粗而笔直的沟壑,宛如电击般迅速命中了对他紧追不舍的恶魔。
恶魔立刻像是菜市场里被斩成两段的牛蛙一样横尸当场。青年看到这一幕顿时目瞪口呆,连逃跑姿势的平衡都顾及不上,像是被看不见的石墩子绊倒一样滑稽地摔倒在地。
“之前的恶魔也是……不是说梦境本身是没有生命危险的吗?为什么会出现恶魔?”乔安疑惑地看着正在消失的恶魔残骸。
我一边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了青鸟,一边关注着青年的状态。青年看样子没有什么大碍,浑身上下最严重的伤口也就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反射性用手支撑地面,结果蹭破了皮肤而已。他还沉浸于先前追逐着自己的恶魔突然被干掉的震惊情绪里,又是看着恶魔的残骸和地面上的沟壑,又是难以置信地往我这边看,一脸世界观被反复蹂躏的表情。
而青鸟在听完我这边的情况之后则说:“不止是出现了恶魔,昏睡者还被袭击了……这说不通啊。恶魔要是在梦境里袭击昏睡者,一定会对昏睡者的灵体造成伤害的,我们在现实里也一定能够观测得到,但是迄今为止连一例都没有观测到……还是说是你的父亲比较特别?比如说,在梦境里只有他才会被恶魔袭击,我们正巧在现实里选中了他作为进入梦境的入口,而且刚才正巧是他第一次被恶魔袭击,然后正巧被你阻止了?”
说到后面,青鸟自己似乎也觉得很有问题,我也说:“那样也巧合过头了,而且,我不认为我的父亲有那种特别的地方。”
说话间,我已经带着乔安来到了父亲的面前。虽然之前很仔细地观察过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反复打量他此时的面容。
我只不过是从十九岁变回了十四岁,而他居然从四十多岁变回了二十岁左右。这一下子就变成了我的同辈人,我心里的魔幻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如果我是以前上学时班级里那些喜欢说脏话的同学,这时候肯定免不得来那么一两句脏话以宣泄自己内心混乱而又激烈的情绪。
而父亲尽管看清楚了我的面容,却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情绪。自从我“离家出走”就再也没有与父亲相见过了,因此我在他的心里应该一直都是这张十四岁的面容才对。但他朝向我的眼神却尽是陌生的味道,有的只是对于超自然力量的震惊和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态度应对我这个“陌生的超能力者”的紧张。
他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仰视着我。我吐出了一口复杂的气,接着主动地说出第一句话,“你没事?”
“啊?我,我没事……”他连忙站起来回应,并且露出了笑容。这次他似乎是在为劫后余生之外的事情而喜悦。结合青鸟那边的分析结果来看,或许是因为他在此之前完全遇不到与自己“频道”不同的人,而现在终于遇到了同类。
接着,他忍不住问:“伱们是谁?”
他果然没有认出我。
我想,他一定是被梦境的设定裹挟了。觉察力不足的一般人很难在梦里自觉到自己的真实情况。既然他在梦境里以二十岁左右的形象出现,那么他就会真的以为自己只有二十岁,而忘记三十岁四十岁的自己。
当然,在有些更加混乱的梦境里,他也有可能虽然以为自己只有二十岁,但也会理所当然地思考自己在结婚生子以后才会思考的事情,又在此基础上依旧理所当然地认知自己是还没有结婚生子的二十岁。听上去好像乱七八糟的,但梦境原本就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这里的梦境倒是相当秩序,不至于出现那方面的情况。
但是看着亲生父亲竟以这般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内心还是忍不住变得像乱麻一样。
“你可以称呼我为……”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在安全局的工作证件,这东西我总是随身携带,这次也被顺便带进来了,“你可以称呼我为任塞。安全局的执法术士,任塞。”
安全局工作证件的暗示力量再次立功了。父亲接过工作证件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很快就相信了我的身份,然后两眼发直地说:“你是国家安全部门的人?但你还会超能力……难不成那个部门里全部都是你这样的人?我们国家居然还有那样的部门?”
说到后面,他居然还有点兴奋,仿佛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被恶魔追杀。乔安见到这样的反应,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似乎回忆起了以前的自己。我也没有资格嘲笑他们,当初在治愈梦境里听说“猎魔人部门”的时候我脑子里也没少遐想。
“但是这座城市明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国家现在才来干涉?”父亲交还了我的工作证件,又迟疑地看着我,“而且,你这个年纪就为国家工作……”
我还没决定好如何回答他的前一个问题,只是就他的后一个问题做了反问:“你觉得我看上去是多少岁?”
“最多就是初中生,连义务教育都还没读完……等等……”他忽然一停,又反复地打量我的面容,脸色一变,“难道你是驻颜有术的得道高人,只是看上去像个孩子,其实是个老妖怪?”
我本想解开这个误会,但有这个误会在说不定还方便一些,便暂且压下了澄清的冲动。接着,我向他简单地解释了安全局的秩序责任,以进一步获取他的信任。只是说着说着,我发现他的目光又移动到了乔安的身上,似乎是在好奇这个孩子又是谁。
乔安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话,想要尽可能地维持低调。但他的外表还是引人注目,尤其是他的魅魔特征。这倒也罢了,问题是我发现父亲的注意力越来越不在我的话语上,他看着乔安的目光竟然开始逐渐地浮现出了沉迷的意思。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居然在用沉迷的眼神凝视着一个才进入青春期的男孩……我震惊地腹诽着,接着提醒道:“他是男的。”
“啊……”他刚才大约是不小心被乔安魅惑住了,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啊!?”
乔安用故意低沉的声音说:“你好,我叫乔安。”
“男的?男的……”父亲……不,事到如今还是暂时别再叫他“父亲”了,对着这张跟现实里的我差不多年纪的脸喊父亲真的不是很能接受,还是直接称呼他为“李盐”。
李盐露出了梦碎的表情,“怎么可能是男的?但是,嗯……就算是男生好像也……”
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他又清醒了过来,接着问:“那他身上的翅膀和尾巴又是怎么回事?他还长着角,难道他不是人类?”
似乎是为避免节外生枝,乔安说:“这是角色扮演。”
“角色扮演又是什么?”李盐好像还想要继续询问。
但谎言越是解释越是容易露出马脚,我帮乔安转移了话题,“方便告诉我们你的经历吗?我们才进入这里没过多久,还不是很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哦,好的。”李盐点头。
“一边走一边说,不要一直待在这种地方。”我说。
李盐向我们叙述起了自己的经历。
一开始我听他说“但是这座城市明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座梦境城市还有什么详细的背景故事设定,其实似乎压根就没有那么一回事儿。
李盐也对于自己的处境一头雾水,在他的叙述中,自己原本应该在员工宿舍里才对。
我回忆起了自己从亲戚那里听来的对于父亲的一些了解。在李盐那个年代,大学绝不是那么好考的。他在校时尽管有着出色的学习成绩,父母却不相信他有本事考入大学,把高中读完也就到头了。也难保没有家庭经济条件不好的因素,他当时好像还很认真地考虑过勤工俭学的道路,但据说他从小缺乏主见,事事都听父母安排,遇到重大决策亦是积重难返。到头来他父母还是通过城里的亲戚关系把他勉强地安排到了某家建筑公司里。
而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员工宿舍里躺在床铺上翻着二手的杂志(说到“杂志”这个词的时候,他露出了赧然的笑容),然后不小心双手一松,杂志砸在了自己的脸上。
等到他将遮挡视野的杂志从脸上拿下来之后,他猛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另外一片地方。
“我躺在了马路十字路口的正中央。”他心悸地说,“不是宿舍,没有床和枕头,甚至回过神来的时候,连本该拿在手里的杂志都不见踪影了。就好像我一开始就躺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在宿舍的床上看杂志仅仅是我的一场梦罢了,而那令人不安的十字路口和又冷又硬的地面才是真正的现实。”
一片黑暗的天空,宛如鬼城般空荡荡的城市,明暗不定的昏黄色路灯,像垃圾一样摆放在路边的车辆,街道寂静得连风吹过都会荡起空洞的回音。
李盐总感觉这里像是自己记忆中的柳城,细看之下却无法识别出自己在柳城的哪里。
他不停地寻找自己之外的人,在大街小巷之间奔跑和喊叫,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他其实有些害怕喊叫,因为这里真的太安静了。有时候,不止是过于响亮的声音会吓唬到人,过于寂静也会使人恐惧。
不过,虽然没有人回应他,但他还是得到了回应。只是回应他的不是人而已。
有怪物听到了他恐惧的呼唤,从黑暗中现身而出,一口就把他吃了。
“吃了?”乔安目瞪口呆。
“对。”李盐点头。
乔安追问:“然后呢?你是怎么逃脱的?”
“没能逃脱。就是吃了,一口就把我的头颅从脖子上咬了下来。”李盐恐惧地摸着自己的喉咙。
“但是你现在还完好无损地站在我们的面前……”乔安看着他。如果只是在梦里被杀死倒也没什么,但是一般人在梦里被恶魔杀死,后果是截然不同的。
还是说最初杀死他的不是恶魔,仅仅是梦境虚构的怪物?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问。
“我又在那处十字路口醒了过来。”李盐说,“就像是你们看到的我一样,我在醒来后身体完好无损,衣服上没有任何血迹,仿佛之前被怪物杀死的经历只是梦境。但是那种痛楚和恐惧实在是太逼真了,我无法接受那只是梦。况且要说那只是梦,这座城市本身又算是什么呢?”
他继续说了下去:虽然非常恐惧,但他总不能继续躺在十字路口上,只好继续出发了。
这次他没有再发出声音,而且还换了个方向出发,但是又被不同的怪物找上门来,当场亡命。
他还是没有真正死去,而是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再次苏醒了过来。
如此反复了五次,他每次都会悲惨地死在不同怪物的袭击之下,后来他索性彻底放弃了继续去找自己之外的人,而是找了个地方躲藏起来,能活多久活多久。说不定那些宛如噩梦般恐怖的怪物害怕阳光,很多恐怖故事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妖魔鬼怪都很害怕阳气的。因此说不定天一亮,那些怪物就会自行退散了。
但是无论等待了多长时间,天空的黑暗都是一成不变。仿佛不止是原本应该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就连白昼都舍弃了这座恐怖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