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祝枝山还不是那个春闱七试落第,只能与唐寅一样纵情文坛的落拓文人,儒衫儒帽,看着同寻常士人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在所谓才子身上常见的持才傲物,在他身上都看不到。
或许在前些年,在那个意气风发地进京、觉得进士功名触手可及的祝枝山身上会有傲气,可算一下时间,加上去年春闱一科,他已经连续落第三次,即便没有绝望,可也使得他性子内敛温润起来。这不是绝了仕途之心,只能寄情与山水画作的“枝山老樵”,还是一心出仕的祝允明。
沈瑞几个即便只是半大少年,可就站在旁边,祝允明哪里看不到。
同老妇人见过后,祝允明便看向这几个少年。
几人中最惹眼的,莫过于穿红色锦袍的这位,少年面上笑吟吟,可眉眼之间骄傲看着有些眼熟。
祝允明心中怅然,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少年的自己。曾几何时,他如同这少年般骄傲。打小被外祖父教导,稍大些祖父又辞官回乡,在两位老人家教导下,他五岁就能写尺方大字,九岁做诗,十岁时才名已经显扬。可十二岁时,外祖父辞世,十六岁又丧母,二十出头又接连送走了父亲、祖父。他从一个骄傲少年,成长为放荡青年,不知不觉走到不惑之年,依旧是一事无成。
心思恍惚间,祝允明觉得一道视线盯着自己,顺着望过去,就看到沈瑞。
沈瑞对于祝允明倒是没有什么想法,连王守仁那样名传千古的大儒都相处了大半年,看到才子之流便淡定了。
老妇人见状,指了指几个少年道:“希哲,方才小何差点惹出祸来,多亏这几位小哥出面相帮,我们娘俩才没有吃亏。”
祝允明听闻,执手作揖道:“苏州祝允明谢过几位小哥仗义出手。”
因这几个少年,沈珏站在最前头,另外两个在他身后,书童小厮之类的略过不表。因此,祝允明嘴上说的是“几位小哥”,实际上是看着沈珏说的话。
沈珏可不愿白白贪功,便望向沈瑞,见他没有开口之意,道:“小子沈珏,见过祝先生,小子并未出力,都是我这……我这族兄心善,见不得不平之事,出面解了尊亲困境。”
祝允明穿着儒服,头戴儒巾,沈珏便如此称呼。平日里说话,他不承认沈瑞是哥哥,可在外人面前,就不好乱称呼。
沈瑞被推出来,只好道:“不过举手之劳,祝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他从从容容的姿态,同沈珏的少年跳脱不同,祝允明喜他稳重,便也不当他是孩子,依旧是郑重相谢。
沈瑞在心里算了一下苏州到松江的距离,三百多里路,自己又打算明年去南京。即便晓得祝允明以后还会四次赴京参加春闱,可除非自己特意寻找,否则两人想要再见一面也不容易,便厚着脸皮道:“本是微末小事,祝先生如此郑重,小子倒是不安。若是祝先生便宜,可否请赐墨宝?”
祝允明闻言一愣,犹豫道:“瑞小哥莫非知晓祝某?”
沈瑞心中默算了算时间,唐寅已经除籍,祝允明开始不停会试、文徽明则是不停乡试,最后一位徐桢卿也开始经历落第之苦。不过他比其他三人落第的次数少,好像是第二次好是三次参加春闱时中了进士,随后没几年病故。从这四人年纪看,祝允明年过不惑,唐寅、文徽明年过而立,最小的徐祯卿也及冠,这“吴中四大才子”之名,也该有些苗头。
沈瑞点点头道:“听闻吴中有四位才子,祝先生位列其中,小子今日得见先生,荣幸之至。”
祝允明自嘲道:“祝某不过是科场失意人,哪里敢称才子?华亭沈状元、钱榜眼,方是当世大才。”
听提及沈理,沈珏与有荣焉,道:“祝先生,苏州府也知晓我六族兄么?”
祝允明道:“一举成名天下闻,三年才出一位状元,别说苏州府,就是天下府县也无人不知其名。”
沈珏原有些得意,不过华亭才出了一位状元,苏州文风鼎盛,近二、三十年也出了三鼎甲,进士不计其数,便又将得意敛去。他虽没听说过什么“四大才子”,可想想既是沈瑞听过的,多半是状元族兄那里,沈理这几年居丧,有苏州府的士子过来以文会友。能让状元族兄提及的,那指定不是一般才子。
又因沈瑞想要这位笔墨,沈珏眼珠子一转道:“这里乱糟糟,实不是说话地方。祝先生既远道而来,可否赏脸一起吃茶?也方便祝先生赐墨?”
瞧着沈珏小大人似的交际,祝允明嘴角抽了抽,想着这两人都是沈氏少年,便望向老妇人道:“姨母,您看……”
老妇人含笑道:“老身也乏了,正好借希哲的光去讨杯茶吃。”
董双因急着家去,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去茶楼,与沈瑞约好了相见时间,便同众人别过,带了书童离开。
其他人,由沈珏带路,步行前往茶楼。
别人还罢,小童何泰之曾受过沈珏吃哒,即便方才得沈瑞等人相护,依旧有些不平,便低声对魏姓少年道:“魏表哥,你博览群书,可听说过形意拳?”
魏姓少年名校,摇头道:“还是初次听闻,这是什么拳法?”
何泰之撇撇嘴道:“说是禅院里流传出来养生拳法,始祖是岳武穆。拟五兽、五禽、一爬虫、一海生十二形,并五行拳法,合为形意拳。与人对敌的战斗力不知如何,不过养生健体,应是不错……”说到这里,冲着沈瑞的背影指了指,小声道:“那位本是早产儿,身体不好,练了这个方好起来。”
他原本对于沈瑞说辞不信,觉得那所谓始祖岳武穆的说法肯定是牵强附会,这才会同表哥提及此事,想要找个人应合。不过说着说着,他自己有些拿不定。
不说旁的,就是沈瑞方才拦住那壮丐,就不是常人气势。加上同沈瑞相处这一会儿,看出他并非是夸夸其谈的性子,何泰之心里对于形意拳的说辞不知不觉地信了大半。
魏校听到“早产儿”一句,便上了心思,仔细打量起走在前头的沈瑞。这一留心,就发现其不同的地方。沈瑞走路极稳,身躯几乎不动,落脚轻盈无声。前面几个人,都是边走边聊,祝允明与沈珏两个因边走边说话的缘故吐字时有模糊,只有沈瑞声息十分清晰干净。
大家前后脚走着,这表兄弟两个嘀嘀咕咕,沈瑞如何听不见。听着小童的口气,由不屑到犹豫到认可,心中好笑不已。
不过这老妇人出行,不带儿孙,而是带着外甥,且还是三家外甥,这还真不常见。
祝允明的外祖父是首辅,那他的姨母不就是首辅的女儿?按照时下婚配规矩,多要门当户对,这老妇人夫家也应该官宦人家,怪不得老人家身上带了上位者威势。
沈瑞后知后觉地想起此事,徐有贞无子,有九女,三甥史上有名,一个就是“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一个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的魏校,看着姓氏,不是后头那个就是他兄弟;还有一个十四岁就夭折,却依旧在士林留名的蒋焘。
一行人走到茶楼下,没等进去,就见沈宝、沈琴两个迎面而来。他们身后的小厮书童手提肩抱占的满满的,他们两个的手里也没空着。
见到沈珏、沈瑞,沈琴欢呼一声道:“珏哥,瑞哥,快来帮把手,真要累死哥哥!”
沈珏见他手上提着一串串纸包,一边上前接了,一边好奇道:“什么东西?带了这么多?是宝四哥买了好吃的?”
沈琴揉了揉手腕道:“什么都有,是流大婶子使人准备的,有点心吃食,有洗干净的旧衣服。流大婶子说了,庙会上乞儿多,要是带钱出来,即便给了他们,也说不得被人搜刮了去,就预备了这些,让我们带过来。”
沈瑞也接过沈宝手中纸包,沈宝喘着粗气道:“没想到人会这么多,马车到了前街巷子口就进不来。”
族兄弟几个正说着话,就听到有人道:“瑞哥、珏哥……”
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二楼窗户开着,沈全探出身来,笑吟吟道:“你们几个凑到一起了?快上来吃茶!”
沈珏闻言,看了老妇人与祝允文等一眼,有些迟疑,抬头道:“全三哥,弟弟这里有外客哩,怕是不便宜。”
沈全愣了一下,看了老妇人一行几眼,缩回身去。
茶楼小二见门口有客人,迎了出来,不过听说要雅间,为难道:“只堂间还有两个空桌,楼上雅间不是满了,就是有人早订了。”
这时便见沈全从大堂里出来,对沈珏道:“今日庙会人多,过来吃茶歇脚的也多,想要寻雅间也不容易,珏哥还是请客人们先上去,我娘一会儿就家去了,正好空出地方给你们使。”
因客人中有女眷与童子,沈全并没有想到这“外客”是外地客人,只当是宗房姻亲,这才禀了郭氏,下来相请。
沈珏看出这祝允明一行都以老妇人为首,便看向老妇人。
老妇人和蔼点头道:“客从主便,老身等人叨扰尊亲了。”
沈珏便又看向沈宝与沈琴道:“两位哥哥怎么着?这些东西大婶子让你们亲自布施么?”
时下女眷信因果的多,这布施也是积功德之事。
沈宝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可是走不动了,得跟珏哥你们歇一歇脚。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我娘精心预备,得先向全三哥借几个人使,将东西先舍了去。”后一句是对沈全说的。
沈珏、沈瑞身后只有两个小书童,不顶什么用,沈宝方对沈全开口。
沈全自是无二话,叫了两个男仆按照沈宝吩咐,提了东西与沈宝、沈琴的小厮离开。
小童见几个少年都是兄弟相称不说,还略去姓氏,不由咋舌,小声对魏道:“表哥,他们都是沈家的?怎兄弟这么多?”
魏某道:“沈氏是松江大族,传了六、七代,子弟众多。”
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众人便随沈全上了二楼雅间。
方才在楼下,沈珏已经对沈全说了祝允明的身份。听说是吴中名士,沈瑞欲求墨宝,沈全微微诧异,可还是打发小厮去寻笔墨去了。
进了楼上,沈全先行几步,便提前进了雅间。
雅间里不大,中间却有屏风相隔,能将男女分开。怪不得郭氏知晓客人中有外男,依旧打发沈全下来相请。
沈全对郭氏低声禀告:“娘,珏哥的客人不是宗房姻亲世交,乃是远客,是庙会上邂逅的吴中才子以及其亲眷。听珏哥的话,瑞哥对此人颇为推崇。”
郭氏闻言,不由皱眉。因沈珏年少,便担心他被人哄了去。不过想着这里是松江,守家在地,又是沈瑞看好的人,这“才子”二字当有点来头,便道:“既有长者,我坐等不恭,还是随你出去迎迎。”
她已经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儿子陪着,见的又是侄子们的新朋,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沈全犹豫了一下,想提醒郭氏,沈珏、沈瑞带来的“新朋”人到中年,又觉得自己酸腐了,便让人看好福姐儿,自己扶了郭氏出来。
众人已经在雅间门口等了,见郭氏母子出来,老妇人嘴角弯弯,露出几许笑意。
郭氏看到老妇人,深思恍然,随即睁大了眼睛,惊诧道:“可是,可是当年送孙妹妹出嫁的徐娘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