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兹梁栋,有若盐梅……”
“以齐国公长孙无忌为赵国公……”
“以吴国公尉迟恭为鄂国公……”
“……”
“以翼国公秦琼为胡国公……”
十月初一中朝会,朝堂之上一名礼部官员高声宣读着一份圣旨。这份圣旨稍微有些长,读了七八分钟才结束。
但没有人觉得困,因为这份圣旨关系着数十位顶级勋贵的封号调整。
圣旨宣读结束,被念到名字的集体出列拜谢道:“谢圣人恩典,臣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李世民威严的道:“诸卿免礼,你们皆国之砥柱……”
一番客套的夸奖,总结起来就是大家都是国家栋梁,治理国家劳苦功高,封赏是对你们的褒奖云云。
这当然是表现说辞给大家听的,真实原因当事人最清楚不过,有些消息灵通的非当事人也有所猜测。
程序走完之后,又宣读了第二条政令:建立从中央到地方的科举制度。
科举选官唯才是举,是国家选官的重要补充,有必要扩大规模。但以往科举考试只在京中举办,对外地考生太过于不公平。
为了方便各地考生,设立三级科举制度,县考——州考——京考。
考生在家门口就能参与,通过了县试再去州里,通过了州试再来京城,如此就能免去许多考生无谓的奔波。
而且为了保证公平性,科举将会有礼部主持,而不是国子监——因为国子监掌握着学政体系。
为了尽可能的降低人为干涉,取消投卷制度,一切以考试成绩为主。
科举期间任何人不得和科考官私下串联,凡试图干涉科举考试者,轻则流放重则杀头。徇私舞弊的科考官斩首,全家流放。
此策一出满朝沸腾,一来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科举还能这么玩,县考州考京考,这是哪个大聪明想起来的办法?
二来处罚竟然如此严厉,动辄流放杀头。
三来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一旦这个制度形成,会出现什么情况。
之前他们可以凭借恩荫和举荐制度垄断做官门路,确保家族富贵传承,可一旦科举制度大兴直接就是从他们手里夺食。
有些脑子更灵活一些的人,马上就想到了之前的学政体系。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一个连环套。
普及学问让更多的人能读书识字,然后在通过科举从这些人里面遴选官吏。
那么在这个体系下最受伤的是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士族。
这就是在要士族的命啊。
虽然之前学政体系已经有这种苗头,可科举制的改革属于图穷匕见了。
“肃静。”作为众官之首,房玄龄出列喝止道。
过了好一会儿群臣才重新安静下来。
“朝堂之上大声喧哗是为对圣人大不敬,若再有犯者定严惩不饶。”房玄龄面色严厉的警告,然后朝李世民行了一礼退回行列。
那礼部官员继续往下读。
为了奖励诸位臣工的功绩,原有的恩荫制度保留并进行改革。
且特许三品以上每年恩荫一人,五品以上三年恩荫一人,七品以上五年恩荫一人,七品以下拥有一个恩荫名额。
原本还义愤填膺的许多中低级官吏,听到这里都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按照原本的恩荫制度,他们是没资格恩荫子弟的,除非皇帝下特旨。他们的子弟想出仕,只能走举荐制度。
可举荐制每年名额不会太多,这么多人争抢很难轮到自己。改制之后,自己马上就能获得一个恩荫名额。
想到这里,他们朝队伍最前列看去,那里站的全是朝中勋贵。恩荫名额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从勋贵手里分润过来的。
原本权贵子弟都能通过恩荫出仕,现在名额限制了,一年或者三五年才能恩荫一个。
这会儿他们关心的不再是要不要反对科举制,而是勋贵阶层会不会反对。如果他们反对,自己等会要不要站出来支持朝廷。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想多了,以宇文士及、长孙无忌、李绩等人为首的勋贵阶层非但没反对,反而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虽然此事很奇怪,可中下级官吏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也一起站出来表示支持。
只有部分有士族背景的官吏反对,可在人数和话语权都不占优的情况下,他们注定无法阻止此事。
朝廷当场就宣布此策通过。
早朝结束后,有士族背景的官吏匆匆而去,他们要赶紧把消息传回去,普通官吏则三五成群的扎堆讨论此事。
勋贵阶层则老神在在,仿佛一切都和他们无关。
他们表现的越是淡定大家的猜测就越多,然而信息有限,猜来猜去也只能把一切都归结于传闻中发生在二月份的那场会议。
那场会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能让勋贵们如此心甘情愿的割肉?
数个月过去了,大家对那场神秘的会议越来越好奇。
早朝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京城,效果犹如核弹爆炸一般。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乏聪明人,很快就有人猜到了‘真相’:氏族志彻底激怒了圣人,开始对士族动手。学政体系是第一步,科举制度是绝杀。
一旦这两条制度通过,士族再也没有办法靠着垄断学问把控做官的门径,他们将要和被他们瞧不起的泥腿子一起争抢有限的名额。
吃瓜群众都亢奋起来了,大家最喜欢看的,莫过于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跌落泥坑。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波《望月谈》的影响力,十几万册的销量,能影响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
这些人几乎都是读过书,至少也和读书人有关系的人。通俗点说,这些人往往掌握着一定话语权。
陈景恪在《望月谈》上写的捧杀士族的那两篇文章,时间越长影响力就越大,经过说书人的加工,还变异出了许多不同的版本。
他的文章里描写士族奢华,用了‘几千条鲤鱼须煲汤’、‘鸡爪心肉炒菜’这样虚构的故事。
现在民间已经出现了,必须是三个月的小鲤鱼须,两个月的小公鸡抓心肉。还有不知道谁编造的,什么人参当柴烧煮饭之类的。
这样的故事流传性往往很广,一开始大家会羡慕,听多了仇恨值直接拉满。
在这种情况下,百姓对学政体系和科举体系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是寒门和基层大户人家,更是恨不得敲锣打鼓表达庆祝。
原本他们对学政体系的态度还是存疑的,毕竟就算把学堂建立起来又如何?人家先发优势已经形成了垄断,仅靠一个学堂改变不了大局。
但现在不同了,科举制度一出,在某种程度上为双方提供了一个同台竞争的机会。
尽管士族依然有先发优势,可至少寒门也拥有了上台的机会。而且寒门、普通读书人有数量优势,总有一天科举大道会畅通无阻。
士族自然也能看出这一点。
王修齐、郑嵩、崔干这些人重聚一堂,然而房间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过了许久卢秀才说道:“我去见房玄龄,又被他拒之门外了。我那位姑母病了半年还没好,依然不见外客。”
崔干面无表情的道:“魏征也拒绝见我。”
王修齐讥讽道:“这次他被封为郑国公,一步跨入一等公之列,恐怕早就忘把我们给卖了。”
卢秀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那边的。”
众人一阵沉默。
郑嵩声音干涩的道:“更坏的消息,勋贵们都派出了家中精英去往各地,配合朝廷推行新政。”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之前朝中勋贵虽然默许了朝廷的行动,但并没有给予太大的支持,主要还是靠朝廷和地方寒门大户的势力在推动。
而现在勋贵们亲自下场,倾巢出动支持朝廷。
朝廷、勋贵、地方寒门大户三家联合发力,实力实在太过于强大。士族赖以生存的声望和关系网在这种实打实的力量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之前他们通过姻亲拉拢的权贵这次也集体背叛,比如房玄龄,比如程咬金等等。
李瑾皱眉问道:“这次革新恩荫制度,受损最大的就是勋贵们,他们为什么没有反对?反而要帮着朝廷推行新政?”
“我知道问题肯定出在那次御前会议上,可那次会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还没有打听到消息吗?”
崔云犹豫了一下,道:“我打听到一点消息,但无法辨别真假。”
众人顿时坐直了身子,朝他看了过去。
都开了口崔云也没有在隐瞒,说道:“据说和世封刺史有关。”
卢秀惊讶的道:“你是说贞观十一年的时候传出的世封刺史谣言?”
崔云点点头道:“那恐怕不是谣言。”
王修齐质疑道:“那次不是被劝阻了吗?难道他又动了这个心思?”
郑嵩也说道:“他不是蠢人,不可能看不出世封刺史的恶果,怎么会行如此不智之举?”
崔云也没有争辩,道:“我也不愿意相信,可除了这个可能,还有什么能让勋贵放弃自身利益,帮助朝廷推行新政吗?”
众人都说不出话来。
是的,新政不光针对士族,同样也在割勋贵们的肉。他们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全力支持新政,就只有一种可能,皇帝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除了世封刺史,实在想不到别的了。
郑嵩深吸口气道:“若真如此,事情恐怕不妙了呀。”
众人皆沉默不语。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被世封刺史的是他们,他们会出手对付勋贵吗?
答案是肯定的。
甚至都不需要世封刺史,朝廷只要说一句:帮我对付勋贵,我让你们进入中枢。
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朝勋贵们动手。
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才更担忧。
而且他们想的更多,眼下朝廷确实可以借助勋贵的力量消灭士族,可世封刺史的恶果历史早就已经证明了。
割据。
皇帝是有多恨士族,才会用这样同归于尽的办法?
他们心中不禁懊悔,以前为什么要那么自高自傲,把鄙视皇族摆在脸上呢?
……
“啪。”程咬金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了程崔氏脸上。
这一巴掌几乎没有留力,她雪白的脸上瞬间就浮起一个红色的手印。
“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程崔氏擦去嘴角的血迹,低声道:“知道,我不该见崔云。”
“哼。”程咬金冷冷看了她一眼。
程崔氏身子下意识一缩,但随即就倔强的道:“我是崔家的女儿,生养之恩岂能不顾。”
程咬金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尽孝道。”
程崔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躯摇晃,不敢置信的道:“您就如此绝情?”
程咬金被气笑了,道:“我绝情?你知不知道今天的事情要是传出去,我们家会是什么下场?”
“和士族有瓜葛的勋贵数不胜数,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依然没有一丝风声泄露出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程崔氏下意识的问了句:“为什么?”
“我好像已经给你说过不止一次,今日就再说一次。”程咬金一字一句的道:“因为大家相约,泄露消息者,众人共击之。”
程崔氏脸色又白了两分。
程咬金盯着她道:“分封啊,我程家贵为一等公,将来的封国至少也是千里之地。这是多么大的一块肥肉,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想要分而食之。”
“现在你亲手把理由送到了他们手上……呵呵,你还真是我程知节的好媳妇,崔家的好女儿。”
程崔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懊悔的道:“呜呜呜……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们去求圣人,您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圣人一定会救您的。”
程咬金嘲讽道:“现在知道错了?那还不赶紧把你给崔云说了什么,全部告诉我?”
程崔氏连忙把原话重述了一遍。
听完后程咬金露出怪异的表情,道:“你说,你给他说的是世封刺史?”
程崔氏摸了摸眼泪,道:“嗯,我怕您责备,没敢直接告诉他是分封,就想用世封刺史暗示他。”
程咬金眼睛里浮现一丝轻松之意,不过迅即就隐去,严肃的道:
“记住,以后不管谁问你,你都要坚称是我主动让你去见的崔云,向他传达的这个消息,懂了吗?”
程崔氏明白事情有了转机,连忙道:“是,就是您让我去见的崔云。”
程咬金点点头,说道:“在家好好反思,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离家半步,也不许见任何人。”
说完甩袖而去。
到了外面,他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清河崔氏,很好。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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