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京都,龙台城,司空府。
这是一间摆满了各种书籍的书房,屋内的装饰虽不奢华,但的确是古色古香,这个地方的确对得起书房二字。除了正中一张书案和书案后的一张太师椅,满眼望去全部都是书,各种各样的书,有纸汇编成的书册,有竹简穿成的书册,甚至有兽皮、织锦为材料制成的书册。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书虽繁浩,但并不是杂乱无章,相反的分门别类摆放的整整齐齐。从左至右,皆是样式一模一样的书架,每种类型的书汇集整理放在相同的书架上。
细细看去,攻杀战法、儒门经典、老黄之术、兵法谋略、甚至丹方医术、农科律法,应有尽有。
书案上也堆积了好多书,然而也码放的整整齐齐的。
想来这书房的主人不但涉猎甚广,更是一个爱书惜书之人。
书案之后,烛光之下,一个中年人正捧着一本书仔仔细细的瞧着,看得入港之时,还会拿起毛笔刷刷点点的在书页之上批注着什么。
这中年人年龄约有五十余岁,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头发用一根木簪別了一个大髻,细细看去,那长髯和头发之间稀稀疏疏的可以看到一些斑驳的白色。
看面相,虽然不是那种长相英俊或英武之人,但脸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面皮稍黑,几道皱纹之间,更显得沧桑持重。
那双捧书的手,却比一般人的手大上一些,显得颇有力量。像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手一般都光滑无暇,而这中年人的手却与众不同,烛光之下,老茧斑驳,清晰可见。
那人看了一会儿书,这才轻轻合上,眼神才缓缓的自书上移开。
眼虽细,却隐隐透着一股洞察人心的光芒,那光芒有力、温暖更带了丝丝的威严和练达。
他饮了桌案上已然有些凉的一碗汤药,又随手拿了几个蜜饯含在嘴里,微微闭目养神后,这才缓缓起身。
他走到书房门前,似乎听了下外面的动静,见没有什么声音,便又返了回来,在房中轻轻的踱了几步,方又拿起桌案上的书,也不坐,将身子倚靠在桌案前,又翻看起那本书。
饶是有些心绪,那书终究是看不太进去,翻了几页,又将书放下,在房中踱步,过了一会儿,又如方才那般继续翻书瞧看。
如此往复,来回再三。
终于听到门前隐隐有脚步声音。
他面上稍微有喜色,不过转瞬即逝,显得如平时一般沉稳,沉声道:“是白衣先生回来了么?房门没锁,推门进来便是。”
少顷,那书房门才轻轻推开。
一个白衣青年人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大梦先生。
这中年人见是他,随和的笑笑道:“白衣先生让我好等啊,快来近前坐着说话。”
大梦先生也不推辞,十分随意的拉了把椅子,与这中年人隔着书案对坐。
大梦先生随意的瞅了瞅书案上的那本书,淡淡一笑道:“主公今日是看不进去这本书的。”
这中年人也不否认,哈哈一笑道:“人言白衣神相——郭白衣是我萧元彻肚里的虫子,依你这句话看,果真如此。不知你如何知道我看不进去书呢?”
原来这中年人正是如今大晋王朝权倾朝野的当朝司空——萧元彻。
而这个自称大梦先生的白衣人正是萧元彻麾下位列第一的谋主——白衣神相郭白衣。
郭白衣,智计百出,算无遗策。更号称神谋,世人皆言,萧元彻打下的天下,五分乃是郭白衣的功劳,另五分功劳乃是与郭白衣齐名,号称“郭徐双士”的徐文若。
郭白衣和徐文若,乃是萧元彻麾下两颗双子星,郭白衣善诡谋急智,更擅临阵定谋,因势利导,根据形势做出最好的判断,因此每每行军打仗,大司空萧元彻的身边总是少不了郭白衣的身影。
而徐文若则更加稳重沉稳,善谋大局战略,目光长远,运筹帷幄于中枢,除了这些更是军政运作的好手,军务政治,后方保障皆是出自他的手笔。
萧元彻身边的这两人,相互补益,相得益彰。这也是萧元彻因何会立于不败之地,有今日之势的关键所在。
只是,徐文若所在的徐氏一门更是龙台大族,因而在出身上更是稳稳的位居文臣之首,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徐文若做事稳重公允,无论是亲萧一派,或者大晋皇族一脉,又或者清流,皆对其心服口服,因而他如今位居大晋朝中枢令要职,这中书令更是大晋王朝运转的关键所在。
徐文若清风如月,君子如玉。居中书令十数年,谦恭谨慎,不卑不亢,行止有礼,进退有方。世人感佩,更有“文若翩翩,徐令留香”的赞词美言。
相较于徐文若,那郭白衣却更与司空萧元彻亲近,也更得萧元彻的信赖。军中朝局大事,萧元彻对郭白衣想来坦诚,无甚隐瞒,而郭白衣也倾心相助,知无不言,竭力谋划。在萧元彻的心中,徐文若虽职位更高,但若论心腹,郭白衣无可替代。
只是,郭白衣生性放荡不羁,又好女色,自己的行为也是任意放纵,从不把检点二字放在心上,故而多遭萧元彻政敌的非议。可是郭白衣却依旧我行我素,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对那些攻讦之词,也不反驳,随着他们高兴,爱如何说便如何说去。
萧元彻也素知郭白衣的秉性脾气,若换做旁谁,定然会出言警告提醒,但独独这个郭白衣,在他面前或在外行事,他皆放任他随性而来,绝不加以拘束。
自古君臣一心者甚少,如萧元彻与郭白衣二人这般关系的更是少之又少。
只是在官职上,郭白衣却委屈了不少,如今只是一个军师祭酒而已。
偏郭白衣并不以为意,他言说,只要君知臣,臣知君,便是白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郭白衣听到萧元彻问为何会知道自己没有看进去书,便哈哈笑道:“两日前,臣曾见主公看此书,不过看了十数页,今日再看到时,这书已然在百页之后了。依照主公看书的仔细方式,绝对不可能有如此进度,想来是随意的翻了翻的。”
萧元彻哈哈大笑,也不否认道:“你今日可是带了我的任务去的,我心中自然也想着呢,自然看不进去。”
郭白衣随意的拿起茶壶,自己倒了一碗茶,又给萧元彻倒了,不管萧元彻,自己先喝了一碗,这才颇有些揶揄道:“主公心急,为何不自己前去呢?偏要知会臣先打个前站。”
萧元彻对他这做法早已司空见惯,没觉得郭白衣这样行事有何不妥,用手点指他笑骂道:“你这嘴却是不饶人的,连我都天天编排,我可是司空,别人都怕我一生气无缘无故的砍人脑袋,你倒好还这样编排我,就不怕我也砍了你?”
郭白衣嘿嘿一笑道:“主公舍不得......再说,便真砍,砍了也罢,拿了当球踢,也给主公解解闷子。”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萧元彻这才正色道:“今日的情形如何?”
郭白衣也收了方才的戏谑道:“今日臣化名大梦先生,暗自观察,又出言相试,臣觉得要恭喜主公了。”
萧元彻一摆手道:“什么臣、主公的,这厢无人,唤我大兄便好。依你之见,苏凌可用?”
郭白衣先是一笑,眼中才出现了一股赞叹之意道:“以我观之,这苏凌的确是有才能的,年方十六,却胸中颇有锦绣,虽然稍显稚嫩,但加以磨练,定然能成为大兄的肱骨啊!”
“哦?你郭白衣向来清高自负,天下还没有几人能入你白衣神相的法眼,如今却对这年纪轻轻,名不见经传的苏凌有这等评价,快细细说于我听。”
郭白衣这才将与苏凌见面后的所有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最后说到苏凌对萧沈两家局势的分析,更是多有称赞之词。
萧元彻认真的听着,听到最后脸上虽无甚表情,但那双目却是缓缓的微闭起来,只从眼的缝隙之中透出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光芒。
待郭白衣说完,萧元彻这才重重的点了点头道:“看来这苏凌的确是个人才,仓舒儿所言不虚啊。还有明舒......”
提到这个名字,萧元彻的眼中多了一丝缅怀之意。
郭白衣叹道:“是啊,大公子临危仍密书与大兄,书中多言苏凌之能,大公子向来稳重,能得大公子看中的人,岂能差了?”
萧元彻点点头,忽的淡淡道:“你说苏凌言我与北面之争,要等一个时机,却未曾明言这时机到底是什么,不知你如何看着时机到底指的是什么啊?”说完,那眼神似有意无意的落在郭白衣的脸上。
郭白衣心中哪能不知萧元彻想的什么,更知道苏凌所言的时机所指的是什么。然而却是呵呵一笑道:“那我便不知道了......还是得请教大兄了!”
萧元彻一摆手,似编排郭白衣道:“娶了那么多房妻妾的时候,连每个妻妾小心思都猜的一清二楚,偏这个不知道?”
萧元彻士如何也不相信这白衣神相能不知道苏凌所言的时机指的是什么,也不戳破,遂道:“别跟我装傻充愣,学那些人的坏风气!”
他虽这样说,但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郭白衣只笑,并不答话。
萧元彻这才淡淡一叹道:“苏凌所指的时机便是北边先沉不住向我们宣战啊。”
郭白衣哈哈大笑道:“大兄高才,白衣佩服!”
萧元彻淡淡啐了他一口道:“还给我装蒜?你能不知?”
郭白衣笑道:“苏凌可是说了,大兄是奉天子以令不臣。”
萧元彻眼中微微放出两道光芒,似有些不信道:“他真说的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而非挟天子以令诸侯?”
郭白衣点点头道:“这也是我惊讶的所在。世人若说起这个,皆言大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苏凌经不假思索,脱口说的是奉天子以令不臣啊。”
萧元彻点点头道:“继续说下去。”
郭白衣正色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和奉天子以令不臣,虽在表面上意思差不多少,但若细究下去,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恭胁迫为之挟,尊上听命以为奉。这便是乱臣和忠良最本质的区别。再者天下诸侯,虽早不把当今天子放在心上,但无论是大到沈济舟那般,还是小到只有半州之地的张公祺这般的诸侯,都从明面上仍旧是尊当今天子的,更没有作乱犯上。大兄跟他们明面上没有管辖和隶属的关系,这令诸侯的只能是天子,若说大兄挟天子,令诸侯,这便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让大兄背负骂名而已,因而这样的话,大兄所有假托......”
郭白衣说到此处,便停顿了一下,笑吟吟的看着萧元彻。
萧元彻呵呵一笑道:“假托就是假托,无妨,这里不是朝堂。”
郭白衣这才又道:“大兄所有按照天子旨意的讨伐和政令便在大义上有所缺失,效力便大大折扣,所以这句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他们手中没有天子依靠,嫉妒使然,弄出来的舆论玩意。而奉天子以令不臣便与这截然不同,无论何时大兄出兵攻伐他人,这是奉天子令,别人是不敢攻伐大兄的,若敢如此,便是对天子不恭不奉,大兄尽可奉天子令讨之。如此一来,乱臣贼子便是他人了。”
说到这里,郭白衣又是一笑道:“因此,苏凌所谓的时机,便是等着沈济舟自己坐不住前来攻伐大兄,到时那不奉天子令的乱臣贼子的大帽,他想不带都不成。而且,苏凌也很客观的比较了我们双方的力量,虽然他对大兄和沈济舟的兵力钱粮不太明白,但这毕竟涉及机密,他不知道也属正常。然而他却对司空的用兵用人的章法还有沈济舟的用人章法,以及他麾下文臣武将的关系分析的细致入微、丝毫不差。这便让我有些惊讶了。”
萧元彻点点头道:“奉天子以令不臣,是当初许文若和你共同的谋划,这苏凌却能说的半字不差,确实厉害。还有他不过是从山里刚刚出来,根本未见过我和沈济舟,却能分析的如此透彻,果然是有些才能的。”
郭白衣点点头,又似乎有意提醒道:“只是,在说到一旦我们与沈济舟开战,当如何战,他却似乎三缄其口,不愿再说了......”
萧元彻眼神闪动,思忖了一会儿,方笑道:“看来这小子的确有些本事,招揽苏凌这件事不应过急,也不应过缓,好在明舒铺路,仓舒又与他友善,想来早晚他会投效的。”
郭白衣闻言,似乎话里有话问道:“不知大兄是否真的想招揽苏凌?”
萧元彻狐疑的看了一眼郭白衣道:“怎么?你觉得不妥?”
郭白衣没有表态,只淡淡道:“大兄莫要忘了,那灞南死鬼许韶赠他的两个字,赤、济。济乃济世之才的意思,但赤却不好了,乃是赤心、赤子之意,怕是苏凌赤心向晋,无法对大兄死心塌地。”
萧元彻似乎没有一丝的挂怀,一摆手哈哈大笑道:“一介沽名钓誉的腐儒说的话也能轻信了?如今不早已是冢中枯骨了?再说赤心向晋算是缺点么?我还是大晋的司空呢!”
萧元彻的语气突然有些重道:“人能改的,叫做缺点,便是不能改,那便叫做弱点了,但无论是缺点还是弱点,我萧元彻还怕这些么?徐文若如何?他苏凌便是第二个徐文若,我也是稳赚不赔的!”
郭白衣闻言,不禁莞尔,但还是出言道:“今日仓舒曾出言要带苏凌觐见大兄,被他拒绝了。”
萧元彻闻言脸色一寒,问道:“是不是苏凌志不在我?”
郭白衣摇头道:“这苏凌如何想,我也看不透,只是苏凌说他的愿望是在许都开一家医馆。治病救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什么?开医馆?”萧元彻有些啼笑皆非。
郭白衣点点头道:“不错,大兄还记得张神农么?”
萧元彻点点头道:“我方才喝的药,还是他的方子。”
郭白衣道:“这苏凌便是张神农的高徒,据他所言在医道一途他颇有心得,这不还看出了我身上不舒服的地方,送我了一副药,叫什么六味地黄丸的......”
萧元彻闻言,不禁大奇道:“哦?这药若果真有效,一来可以验证他的确是张神农的高徒,二来你又可夜御五娇娘,岂不是美哉快哉?”
说着揶揄的看着郭白衣。
郭白衣老脸一红道:“那也得今晚我服了药才知道......”
萧元彻闻言,指着郭白衣大笑起来。
郭白衣这才正经道:“那苏凌所求之事,是否答应呢?他可是囊中羞涩,要是没有我们的帮助,怕是开不了那医馆啊。”
萧元彻闻言,想了一会儿道:“他想开医馆便随了他开......若真的有些手段,我还要去抓些药呢......”
忽的,萧元彻朝郭白衣道:“这医馆我们可以帮他开起来......只是,你附耳过来......”
郭白衣闻言,附耳在萧元彻身旁。
萧元彻压低声音跟郭白衣交待了几句。
郭白衣听完,哈哈大笑道:“大兄......你这也太......”
萧元彻哈哈大笑道:“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的将他的本事试出来......”
郭白衣这才起身,朝着萧元彻一躬道:“如此......臣谨遵主公吩咐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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